太陽已經快下山了,天空布滿紫色的、紅色的晚霞。我沿著那條繁忙而狹窄的街道步行,將拉辛汗的寓所撇在後麵。那條街是嘈雜的小巷,和那些迷宮似的深巷裏閭交織在一起,擠滿了行人、自行車和黃包車。它的拐角處豎著各式各樣的布告牌,粘貼著可口可樂和香煙的廣告;還有羅麗塢[1]Lollywood,指巴基斯坦拉合爾的電影業。[1]的電影海報,展示著一片開滿萬壽菊的原野,賣弄風情的女演員和古銅色皮膚的英俊男人翩翩起舞。
我走進一間煙霧彌漫的茶室,要了一杯茶。我朝後仰,讓折疊椅的前腳離地,雙手抹著臉。如墜深淵的感覺漸漸消失,但取而代之的是,我好像睡在自己的家中,一覺醒來,發現所有的家具都被重新擺設過,原先習以為常的每一個角落、每一處裂縫,現在全然陌生了。我茫然失措,隻好重新審時度勢,重新找到自己的方向。
我怎會如此熟視無睹呢?自始至終,跡象一直都在我眼前,它們現在飛回來了:爸爸請庫瑪大夫修補哈桑的兔唇。爸爸從來不會忘記哈桑的生日。我想起我們種鬱金香那天,我問爸爸他能否考慮請新的仆人。哈桑哪裏都不去!他勃然作色,他就在這兒陪著我們,他屬於這裏。這裏是他的家,我們是他的家人。當阿裏宣布他和哈桑要離開我們時,他流淚了,流淚了!
服務生把一個茶杯擺在我麵前的桌子上。桌腳交叉成X狀的地方有一圈胡桃大小的銅球,有個銅球鬆了,我彎下腰,把它擰緊。我希望我也能這般輕而易舉地擰緊自己的生活。我喝了一口數年來喝過的最濃的茶,試圖想著索拉雅,想著將軍和親愛的雅米拉阿姨,想著我未完成的小說。我試圖看著街上過往的車輛,看著行人在那些小小的糖鋪進進出出。試圖聽著臨桌客人收音機播放的伊斯蘭教音樂。任何東西都可以。但我總是想起我畢業那天晚上,爸爸坐在那輛他剛買給我的福特車上,身上散發著啤酒的氣味,他說,要是哈桑今天跟我們在一起就好了!
這麼多年來,他怎麼可以一直欺騙我?欺騙哈桑?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他抱我坐在他的膝蓋上,眼睛直勾勾看著我,並說,世間隻有一種罪行,那就是盜竊……當你說謊,你剝奪了某人得知真相的權利。難道他沒有親口對我說那些話嗎?而現在,在我葬了他十五年之後,我得知爸爸曾經是一個賊!還是最壞那種,因為他偷走的東西非常神聖:於我而言,是得知我有兄弟的權利;對哈桑來說,是他的身份。他還偷走了阿裏的榮譽。他的榮譽。他的尊嚴。
我不禁想起這些問題:爸爸如何能夠麵對阿裏的眼睛?阿裏倘若得知他的妻子被他的主人以阿富汗人最不齒的方式侮辱,他如何能夠每天在屋子裏進進出出?爸爸穿著那身棕色舊西裝、踏上塔赫裏家的車道、向索拉雅提親的形象在我腦海記憶猶深,我如何才能將它和這個新形象結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