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我說。事情的真相是,房間突然之間變熱了——汗水從我的毛孔冒出來,浸濕我的皮膚。這是真的嗎?我真的坐在阿塞夫對麵嗎?
“隨便你,”他說,“不管怎麼說,我講到哪裏了?哦,對了,我為什麼加入塔利班。嗯,也許你還記得,我過去不是那麼虔誠。但有一天,我看到真主顯靈了,在監獄裏看到。你想聽嗎?”
我默默無語。
“很好,我來告訴你。”他說,“我在監獄裏麵度過了一段時間,在波勒卡其區,1980年,就在巴布拉克·卡爾邁勒[1]Babrak Karmal(1929~1996),1979年至1986年任阿富汗總統。[1]掌權之後不久。我被逮捕那天晚上,一群士兵衝進我家,用槍口指著父親和我,勒令我們跟他們走。那些混蛋連個理由都沒說,也不回答我母親的問題。那也不算什麼秘密,誰都知道新政府仇恨有錢人。他們出身貧賤,就是這些狗,俄國佬打進來之前連舔我的鞋子都不配,現在用槍口指著我,向我下令。他們手臂別著新政府的旗幟,胡言亂語說什麼有錢人統統該死,仿佛他們翻身的日子到了一樣。到處都是這樣的事情,衝進富人家裏,將他們投入監獄,給誌同道合者樹立起榜樣。”
“不管怎麼說,我們六人一組,被塞在冰箱大小的牢房裏。每天晚上,有個軍官,一個半哈紮拉、半烏茲別克的東西,身上發出爛驢子的臭味,會將一個犯人拖出牢房,恣意毆打,直到那張肥臉滴著汗水方才罷休。然後他會點香煙,舒展筋骨,走出監獄。進去那夜,他選了別人。有一晚,他挑中我。真是糟糕透頂,我那時患了腎結石,尿了三天血。如果你沒得過腎結石,請相信我,那是你所能想像到的痛苦中最厲害的一種。我媽媽過去也患過,我記得有一次,她對我說,她寧願生孩子,也好過得腎結石。但是,我能做什麼呢?他們將我拖出去,他開始踢我。他穿有鐵鞋尖的及膝長靴,每天晚上都到這裏來玩踢人遊戲。他也用它們踢我。他不斷踢,我不斷慘叫,突然之間,他踢中我的左腎,結石被擠出來了。就是那樣!啊,解脫!”阿塞夫大笑,“我高喊‘真主偉大’,他踢得更加厲害了,我開始哈哈大笑。他氣得發瘋,使勁踢我;但他踢得越重,我笑得越響。他們將我扔回牢房的時候,我仍在發笑。我笑個不停,因為突然之間,我得到了真主的指示:他就在我身上。他要我為了某個目標活下去。”
“你知道嗎,隔了幾年,我在戰場撞見那個軍官——真主的行為真是幽默。我在梅曼那[1]Meymanah,阿富汗西北部省份法裏亞布(Faryab)首府。[1]附近的戰壕找到他,胸口插著一塊彈片,流血不止。他還是穿著那雙靴子。我問記不記得我,他說不記得了。我把剛才告訴你的跟他說了,我從來不會忘記人們的臉。我開槍射他的睾丸。自那以後,我就有了使命。”
“什麼使命?”我聽見自己說,“對偷情的人扔石頭?強奸兒童?鞭打穿高跟鞋的婦女?屠殺哈紮拉人?而這一切都以伊斯蘭的名義?”突然間,始料不及的是,我還沒來得及勒住韁繩,這些話就統統跑出來。我希望我能將它們抓回來,吞下肚。但它們跑出來了。我越線了,活著走出這間房子的希望隨著這些話溜走。
詫異的神情在阿塞夫臉上一閃而過。“我覺得這畢竟算是享受。”他冷笑著說,“但是,有些事情,像你這樣的叛國之徒永遠不會懂。”
“比如說?”
阿塞夫眉頭一鎖:“比如為你的人民、你的習俗、你的語言驕傲。阿富汗就像一座到處扔著垃圾的美麗大廈,得有人把垃圾清走。”
“那就是你在馬紮挨門挨戶所做的?清走垃圾?”
“準確無誤。”
“在西方,人們有另外一個說法,”我說,“他們管這個叫種族清洗。”
“真的嗎?”阿塞夫神色一亮,“種族清洗。我喜歡它。我喜歡它的發音。”
“我隻想要這個男孩。”
“種族清洗。”阿塞夫喃喃自語,品味著這個詞組。
“我要這個男孩。”我又說了一遍。索拉博的眼睛望著我,那是一雙任人宰殺的羔羊的眼睛,甚至還有眼影——我記得,宰牲節那天,我家院子裏麵,毛拉在割斷綿羊的喉嚨之前,塗黑它的眼睛,給它吃一塊糖。我認為我從索拉博眼中看到了哀求。
“告訴我為什麼。”阿塞夫說。他的牙齒輕輕咬著索拉博的耳垂,在上麵遊走。他的額頭流出汗珠。
“那是我的事情。”
“你想要他幹什麼呢?”他說,然後露出猥褻的微笑,“或者,想要對他做什麼?”
“真惡心。”我說。
“你怎麼知道?你試過了嗎?”
“我會帶他到一個更好的地方去。”
“告訴我為什麼。”
“那是我的事情。”我說。我不知道自己何以變得如此強硬,也許是臨死一搏吧。
“我真奇怪,”阿塞夫說,“我真的很奇怪,為何你那麼老遠來?阿米爾,為什麼你那麼老遠來,就為了一個哈紮拉人?你為什麼來這兒?你來這裏的真正原因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