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說,“讓我們給他一點顏色瞧瞧,教訓他一下,好吧?”我俯視著他,他眼裏那種模糊空洞的神色已經不見了。他的眼光在我們的風箏和那隻綠色風箏之間來回轉動,臉色有一點點發紅,眼睛驟然機警起來。蘇醒了。複活了。我在尋思,我什麼時候忘了?不管怎麼說,他仍隻是一個孩子。
綠色風箏采取行動了。“我們等等,”我說,“我們會讓它再靠近一些。”它下探了兩次,慢慢朝我們挪過來。“來啊,過來啊。”我說。
綠風箏已經更近了,在我們稍高的地方拉升,對我為它布下的陷阱毫不知情。“看,索拉博,我會讓你看看你爸爸最喜歡的招數,那招古老的猛升急降。”
索拉博挨著我,用鼻子急促地呼吸著。卷軸在他手中滾動,他傷痕累累的手腕上的筋腱很像雷巴布琴的琴弦。我眨眨眼,瞬間,拿著卷軸的是一個兔唇男孩指甲破裂、長滿老繭的手。我聽見某個地方傳來牛的哞哞叫,而我抬頭,公園閃閃發光,鋪滿的雪多麼新鮮,白得多麼耀眼,令我目眩神迷。雪花無聲地灑落在白色的枝頭上,現在我聞到了蕪青拌飯的香味,還有桑椹幹、酸橙子、鋸屑和胡桃的氣味。一陣雪花飛舞的寂靜蓋住了所有聲音。然後,遠遠地,有個聲音穿透這片死寂,呼喊我們回家,是那個拖著右腿的男人的聲音。
綠風箏現在就在我們正上方翱翔。“我們現在隨時可以把它幹掉了。”我說,眼睛在索拉博和我們的風箏間飛快地轉著。
綠風箏搖搖晃晃,定住位,接著向下衝。“他玩完了!”我說。
這麼多年之後,我無懈可擊地再次使出那招古老的猛升急降。我鬆開手,猛拉著線,往下避開那隻綠風箏。我側過手臂,一陣急遽的抖動之後,我們的風箏逆時針劃出一個半圓。我突然占據了上麵的位置。綠色風箏現在驚惶失措,慌亂地向上攀升。但它已經太遲了,我已經使出哈桑的絕技。我猛拉著線,我們的風箏直墜而下。我幾乎能聽見我們的線割斷他的線,幾乎能聽見那一聲斷裂。
然後,就那樣,綠風箏失去控製,搖搖晃晃地摔下來。
我們身後的人們歡呼叫好,爆發出陣陣口哨聲和掌聲。我喘著氣。上一次感到這麼激動,是在1975年那個冬日,就在我剛剛割斷最後一隻風箏之後,當時我看見爸爸在我們的屋頂上,鼓著掌,容光煥發。
我俯視索拉博,他嘴角的一邊微微翹起。
微笑。
斜斜的。
幾乎看不見。
但就在那兒。
在我們後麵,孩子們在飛奔,追風箏的人不斷尖叫,亂成一團,追逐那隻在樹頂高高之上飄搖的斷線風箏。我眨眼,微笑不見了。但它在那兒出現過,我看見了。
“你想要我追那隻風箏給你嗎?”
他的喉結吞咽著上下蠕動。風掠起他的頭發。我想我看到他點頭。
“為你,千千萬萬遍。”我聽見自己說。
然後我轉過身,我追。
它隻是一個微笑,沒有別的了。它沒有讓所有事情恢複正常。它沒有讓任何事情恢複正常。隻是一個微笑,一件小小的事情,像是樹林中的一片葉子,在驚鳥的飛起中晃動著。
但我會迎接它,張開雙臂。因為每逢春天到來,它總是每次融化一片雪花;而也許我剛剛看到的,正是第一片雪花的融化。
我追。一個成年人在一群尖叫的孩子中奔跑。但我不在乎。我追,風拂過我的臉龐,我唇上掛著一個像潘傑希爾峽穀那樣大大的微笑。
我追。返鄉手記
阿米爾將會第一個告訴讀者他既不是最高尚的人,也不是最勇敢的人。但三年前,他做了一件既高尚又勇敢的事情。
他回到當時仍由塔利班管製的阿富汗,去償還一筆未了的債務。離鄉背井二十年之後,他舊地重遊,隻為補救童年犯下的過錯。他回去拯救一個素昧平生的孩子,也為了讓自己脫離負疚的苦海。這段旅途幾乎要了他的命。實際上,派他去的人正是我。這是簡單的事情。畢竟,阿米爾是我創造的,他是我的小說《追風箏的人》的主角。
然後,2003年3月,在這本小說校對完畢、已然付梓之際,我發現自己跟隨筆下主角的腳步,坐在阿裏亞納航空公司一架飛往喀布爾的波音727飛機的窗邊。跟阿米爾一樣,我去國已久,實際上離開了將近二十七年;當初離開阿富汗,我十一歲,是個身材瘦弱的七年級學生。如今重歸故土的我已三十八歲,是定居加利福尼亞州北部的醫生,是一名作家,是一名丈夫,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我凝望著窗外,等待飛機刺穿雲層,等待喀布爾在我下方出現。喀布爾出現了,我想起了《追風箏的人》中的幾句文字,突然對阿米爾的想法感同身受:我突然感到和這片故土血脈相連。這讓我大吃一驚。因為我曾以為我早已將這片土地遺忘。但我沒忘。也許阿富汗也沒有忘記我。文學創作有一條成規,就是你得寫你親身經曆過的事情。我卻將要親身經曆我業已寫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