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從灰到亮,短暫的光亮後又是一片陰沉,烏雲籠罩白日,沉甸甸直衝著塵世壓來,寒氣逼人。
“嗬,要下雪了吧?”紅薔嗬著氣。
娉婷正坐在窗邊,她伸手出去,然後轉過頭來對紅薔說道:“看。”掌心上,是一片薄薄的雪花。
“下雪了。”
初時是薄而小的雪花,到後來狂風漸烈,漫天都是鵝毛大雪。天陰沉著臉,似乎已經厭惡了太陽,要把它永遠棄於烏雲之後。
沙漏一點一點地向下流,娉婷默默數著。
今日是她的生辰,現已虛度了三個時辰。
她在漫天大雪中誕生,這隻是她的猜想,其實,隻是王妃的猜想。白娉婷究竟出生於何日,這個問題也許隻有從未見麵的爹娘可以回答。
她記得,王妃將她帶回王府的那天。王妃誇道:“冰雪聰明,定是大雪天裏的雪娃娃托生的。”於是,王妃為她選了一個有雪的日子作她的生辰。
她喜歡雪,每年生辰,王府裏都樂趣無窮。何俠會找一群貴族公子來鬥酒,何肅王子也在其中,少年們喝到微醉,便會興致大發地央道:“娉婷,彈琴,快彈琴!娉婷,彈一曲吧!”
冬灼最機靈,早把琴取來,擺好了,拉著娉婷上座。娉婷笑彎了腰,好不容易靜心撥弦。琴聲一起,先前吵吵鬧鬧的眾人很快就安靜下來,或倚坐或站立,一邊聽曲,一邊賞雪。一曲完畢,會聽見身後傳來輕輕的帶著節律的與眾不同的掌聲,娉婷便回頭高興地嚷道:“陽鳳,你可不能偷懶,我是壽星,你聽我一首曲,可要還上十首。”
娉婷怔怔地笑了起來,又怔怔斂了笑容。
大雪紛飛中,世事滄桑。
此時此刻的孤單寂寞,天下人都可以不管,但楚北捷不可以不管。
他不該不理會。
她再看一眼沙漏,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想見的人還沒有來。
八個月,她忍受了種種冷待的八個月,笑臉相迎,溫言以對,為什麼竟連一點回報都得不到?
剎那間心灰意冷,八個月的委屈向她緩緩壓來,無處宣泄。
“紅薔。”
紅薔從側門跨進來,問:“姑娘有什麼吩咐?”
娉婷低頭,細看自己細長的手指。
“去找王爺……”她一字一頓道,“我要借琴。”
琴很快借來了,楚漠然親自捧著過來,擺好了,對娉婷道:“姑娘想彈琴,不妨彈點解悶的曲子,損耗心神的曲子,就不要彈了。”
“王爺呢?”
“王爺他……”楚漠然逃開她的目光,“正在書房處理公務。”
“他今天忙嗎?”
楚漠然沉默了一會兒,才答了一個字,“忙。”
娉婷點頭,“知道了。琴,我會還的。”
遣走了楚漠然,紅薔點香。娉婷阻道:“不用,讓我自己來。”
執了香,親自點燃了,又親自端水,將雙手細致地浸透後,緩緩抹幹。坐在琴前,上身一直,微微帶笑,嫩白的十指放到琴上。
錚——錚——
調了幾個音後,聲色一轉,便是一個極高的顫音,激越撼人,仿佛琴音裏藏著的金戈鐵馬統統要衝殺出來似的。屋子前前後後頓時安靜下來。
娉婷斂了笑意,臉上沉肅,十指急撥。
一時間殺伐聲四起,戰馬嘶叫,金鼓齊鳴,呼聲震天。
聽得紅薔臉色煞白,緊緊拽著胸前衣布,沒有絲毫動彈的力氣。
不能怪楚北捷,她自找的。
是她攔住楚北捷的去路,是她說:“誓言猶在。讓娉婷隨王爺到天涯海角,從此榮辱都由王爺,生死都由王爺。”
她伸出手,楚北捷握住了。
從此榮辱生死,都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她以為她忍受得了。
八個月,夜夜滴血的春宵,朝朝毫不留戀的背影。她忍受了八個月,卻在這最希冀一點點溫暖的日子崩潰。
一切都可以忍受,隻要楚北捷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哪怕沒有痕跡的示意。
可惜,什麼都沒有。
琴聲漸低下去,似乎戰局已經到了尾聲,幸存的戰馬在血跡斑斑的戰場上悲鳴,烈火將傾倒的旗幟燒得劈啪作響,盡是慷慨悲壯之聲。
娉婷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卻不肯罷手,她強撐著,還沒有將剩下的幾個音奏完,上身就微微晃了兩下,搖搖欲墜。
紅薔被琴聲震撼,還未反應過來。一道人影突然飛撲進屋,一手扶住娉婷,一手按住琴弦。琴聲驀止。
娉婷隻覺後背被人扶住,心裏一喜,可回頭一看,眼中的光亮霎時變暗,抿唇道:“放開。”奮力站起來,瞬間天旋地轉,她逞強不肯做聲,暗中站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