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序言:二十年後(12)(1 / 3)

王公道按捺不住心頭的興奮,也就顧不得跟賈聰明計較,拍著大腿說:

“請客,一定請客,大家忙乎十來天,明天中午,咱們去吃烤鴨。”

說話間,到了街道派出所門口。大家下車,進了派出所,到了值班室,與值班的警察接洽過,警察轉身去了後院。兩分鍾後,帶來一個農村婦女。大家一看,全都傻了。原來這婦女不是李雪蓮。歲數、身材都像,可臉不是。北京警察:

“一看就是個老告狀油子,還跟我們裝啞巴呢。是她嗎?”

王公道倒啞吧了,像傻子一樣搖搖頭。

第二天一早,大家隻好又在北京繼續尋找李雪蓮。

十二

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十二天了,李雪蓮還沒來到北京。法院院長王公道等十幾人,等於在北京白找了;縣公安局幾十名警察,在人民大會堂四周,在北京警力布的網之外,又撒了一層網,這網也等於白撒了。李雪蓮沒到北京,並不是她改了主意,不來北京告狀了;她沒改主意,或來北京的路上,被山東、河北的警察攔截在半路上;山東、河北的警察也沒有攔她,而是李雪蓮病倒在半道上。也正是擔心警察在半道上攔截上訪告狀的,李雪蓮從泰安到北京,沒敢坐京滬線上的火車,也沒敢坐從泰安到北京的長途汽車,而是從泰安到長清,從長清到晏城,從晏城到禹城,從禹城到平原,從平原到德州,從德州到吳橋,從吳橋到東光,從東光到南皮,從南皮到滄州,從滄州到青縣,從青縣到霸州,從霸州到固安,再準備從固安到大興,從大興進北京……坐的全是縣際間的鄉村汽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為了能躲開沿著京滬線布防的各地警察。也是二十年上訪告狀,與警察鬥智鬥勇,路上走出的經驗。雖然走一站換一回車讓人勞累,也多花出好幾倍的路費,但總比圖輕爽和省錢讓警察抓住強。走一站停一站也耽誤時間,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要開半個月,隻要在大會期間趕到北京,就不耽誤她告狀。她也料到縣上知道她去北京告狀,會派人去北京搜尋;二十年她年年告狀,二十年縣上年年攔截;能逃出去到北京的,不過五回,回回又有警察追到北京;根據她在北京與警察玩躲貓貓的經驗,早到北京,警察找人的精力正旺,說不定就被他們抓住了;晚幾天到北京,警察找人已經疲遝了,倒更容易鑽他們的空子。

從泰安出發,一路上走走停停,五天之後,李雪蓮趕到河北固安。一路上雖然辛苦,但也沒出什麼岔子。固安是河北與北京的交界處,由固安再換兩回車,也就到了北京。李雪蓮心中一陣高興。車到固安,已是傍晚,李雪蓮在一條小胡同裏找到一個小客店,早早睡下,準備養足精神,明天進北京。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李雪蓮從床上坐起,突然感到頭重腳輕。用手摸摸自個兒的額頭,竟像火炭一樣燙。李雪蓮不禁暗暗叫苦,路上不是生病的地方;告狀路上,身體更不能出毛病;一出毛病,毀的不僅是身體,有可能就是告狀。但人已到了固安,北京就在眼前,北京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也是開一天少一天,李雪蓮不敢因為身體有病,在固安停歇;掙紮著起身,洗把臉,出了客店,沿著胡同走到大街上,又一步步走到長途汽車站。在汽車站外邊的飯攤上,買了一碗熱粥,盼著熱粥喝下去,能出一身汗,發燒也就好了。沒想到一口粥喝下去,又開始反胃;剛喝下的粥,又吐了出去。放下粥碗,仍不想在固安停歇,掙紮著買了車票,上了開往大興的縣際客車。在車上想自己的病,也是從泰安一路走來,先後換了十幾趟車,路途過於勞頓。為了省錢,到一個地方,盡買些大餅就鹹菜幹吃,三天來沒吃過一口青菜,也沒喝過一口熱湯。李雪蓮這時後悔,俗話說窮家富路,不該路途上這麼虧待自己。虧待自己沒啥,耽誤了進京告狀,就得不償失了。這時又想,路途勞頓、虧待自己是一方麵,更大的原因,還是讓趙大頭氣著了。中學時候,趙大頭就對李雪蓮有意;二十年前,李雪蓮頭一回進京告狀,趙大頭還幫過李雪蓮;二十年後,趙大頭又追求她;為了追求她,還幫她把看守她的警察灌醉,一塊兒逃到了山東。原以為他幫她是為了和她結婚,在鄰縣旅館裏,還讓他上了身;正是因為兩人在一起感覺好,李雪蓮才聽信趙大頭的話,不進京告狀了,跟他一塊去泰山旅遊;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是一個圈套,趙大頭已經跟縣上的官員勾結好了;趙大頭把她拿下,不僅是為了和她結婚,結婚的背後,是為了不讓她再告狀;她不告狀,從上到下的官員不就解脫了?為了不讓她告狀,趙大頭和縣上的官員在背後還有別的交易。當李雪蓮無意之中聽到趙大頭的電話,她的腦袋,“轟”的一聲就炸了。炸了不僅是恨趙大頭和官員勾結,同時恨的還有她自己。李雪蓮今年四十九歲了,告狀告了二十年,走南闖北,啥樣的場麵沒見過?大江大河都過了,沒想到在小陰溝裏翻了船,栽到了趙大頭手裏。光是上當還沒什麼,還讓趙大頭上了身。上當可以報仇,上過的身,如何洗刷呢?盆碗弄髒了可以洗刷,身子髒了如何洗刷呢?穆桂英五十三歲又掛帥,李雪蓮四十九歲又失身。她二十年告狀的原因之一,就是秦玉河說她是潘金蓮;過去二十年不是潘金蓮,如今讓趙大頭上了身,倒成了潘金蓮了。當時她想殺了趙大頭。但僅僅殺了趙大頭,她並不解氣。殺了趙大頭,李雪蓮也等於同歸於盡;不傷從上到下的官員的一根毫毛,反倒把他們解脫了。殺趙大頭之前,李雪蓮還得先告狀。告狀之後,再殺趙大頭不遲。現在的告狀,又和往年的告狀不同了;或者說,跟二十年前頭一回告狀又相同了:她告的不僅是秦玉河,還有從上到下的一係列官員,跟趙大頭談交易的法院專委賈聰明,法院院長王公道,縣長鄭重,市長馬文彬……是他們,共同,一步步把李雪蓮逼到了這個地步。正因為憋著一肚子氣上路,人在車上,渾身卻在冒火。正因為冒火,渾身燥熱,便打開車窗吹風。雖然立春了,路上的風也寒;一路寒風吹著,燥熱可不就轉成了傷寒,人可不就發起了高燒?從固安到大興的縣際客車上,李雪蓮倒把身邊的車窗關嚴實了;但她頭靠車窗,身上燒得越來越厲害了。清早起床隻是頭上燒,現在明顯感到全身掉到了火堆裏。走著燒著,腦袋都有些迷糊了。這時客車開到固安與北京大興的交界處,李雪蓮突然發現,交界處停著四五輛警車,警車上閃著警燈,公路旁站著警察,舉著手裏的警棒,示意所有開往北京的車靠邊,接受檢查。路旁已停滿接受檢查的車輛,有大客車,有貨車,有麵包車,也有小轎車。李雪蓮一驚,身上出了一陣冷汗;從泰安出發,沒敢坐京滬線的火車,也沒敢坐泰安至北京的長途汽車,倒了這麼多鄉村汽車,看來還是沒有躲過警察的檢查。看來這十幾趟的鄉村汽車也白換了;被風吹著,渾身發燒也白燒了。倒是驚出一身冷汗,渾身感到輕爽許多。停下接受檢查的車輛,排成了長隊。等了一個多小時,兩個警察才上了李雪蓮乘坐的客車。警察挨個兒檢查各人的證件,詢問去北京的理由,檢查各人去北京的縣政府開出的證明。和二十年前李雪蓮頭一回進北京,在河北與北京的交界處,遇到的檢查一樣。但這種場麵李雪蓮經得多了,既然趕上了,李雪蓮也不驚慌。警察挨個兒盤查,有的旅客過了關,有的被警察趕下了車。被趕下車的,也都默不做聲。終於,一個警察檢查到了李雪蓮。先看了李雪蓮的身份證。李雪蓮沒拿出自己的真身份證,遞上去一個假的。也是為了躲避警察盤查,三年前,李雪蓮花了二百塊錢,在北京海澱一條胡同裏,辦了一個假身份證。身份證上的名字,取她名字中一個“雪”字,前邊加一個“趙”字,叫“趙雪”,平反“昭雪”的意思;二十年告狀,可不就為了平反昭雪嗎?這假身份證製得跟真的一樣,往年別的警察沒有看出來,現在盤查李雪蓮的警察也沒看出來。警察將身份證還給李雪蓮,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