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體恤臣子, 叫過了處暑再走, 謝侯自然不會和皇帝擰著來。故而他是等到處暑第二日早晨才啟程的。
雖是過了處暑,氣還是熱的厲害。好在這會兒隻在蜀州的山林之間穿行,倒也不必像李氏之前領著謝笙兩個初上路一樣,一片空曠平原, 沒個遮擋。等到霖勢平坦的中原地帶時, 隻怕快到白露。那會兒氣也涼了。
民間素影處暑十八盆, 白露不露身”的法,也是等到白露之後, 氣轉涼, 便不能隨意赤身沐浴,當心受了寒氣。
因要便於出門,謝家早住回了在蜀州城中的宅子。主子多了,住的擠擠挨挨的,倒顯得更加親近。今早上約莫才到寅時, 謝宅便整個燈火通明, 再沒人睡得著,個個眼裏都帶著不舍, 卻也隻等到了來信。
謝笙坐在馬車上, 一直神色懨懨, 也不曉得在想些什麼,連蜀州雲霧的盛景, 都不能吸引了他去。
“這是怎麼了, ”謝侯瞧著有些心疼, 早晨出門時還好好的,這才走了多久。謝侯摸了摸謝笙額頭,見沒發熱,才鬆了口氣,“可是今早晨走得太早了,覺得困乏?先睡一會兒吧。”
謝笙搖了搖頭,把臉埋在謝侯懷裏。雖然早晨三點左右就起了,他卻並不覺得困頓,隻是心裏思念流淌,淚珠兒悄悄沾濕了謝侯的衣裳。
謝侯慢慢的撫著謝笙的脊背,沒有話。
好半晌,謝笙才悶悶的道:“爹,我想娘和大姐姐、姑祖父姑祖母他們了。”
“這才走了半日,你就想了,等回了京城幾年不見,你可怎麼得了,”謝侯故意逗他,“你慎之哥和紅玉姐可了,過了這一段要來找你玩的,你這個模樣,他們隻怕要笑你的。”
“那就讓他們笑,”謝笙半點不動,“我就是舍不得嘛。”
謝笙此刻也就是仗著年紀還,又從來沒有離開過李氏身邊,才能將自己所有的情緒宣泄出來。
謝笙仿佛記得自己也曾這麼哭過一回,大概是上輩子父母雙雙去世的時候,子欲養而親不待。如今雖不一樣,可謝笙極厭離別,尤其是離開從降生在這個世界上,就一直把他護得妥帖的李氏身邊。
他隻覺自己眼裏的淚水像是淌不盡一樣,越擦越多,很快就連鼻尖都是紅的了,那一雙眼睛卻因為淚水的洗滌而變得更加明亮。
因為擔心李氏的緣故,謝笙在家時不敢露出半點憂愁,直叫謝家人指著他年紀還,不懂離別之苦。
謝侯當初打仗,常年離家在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如今想想,頭回出門時,也是個舍不得爹娘,偷偷躲起來哭過鼻子的少年郎。
“好孩子,爹已經任了六年蜀州刺史,如今再連任,怕也是最後三載,至多再等三年,爹娘就回來看你了,如此可好?”
謝笙興致不高的點零頭道:“爹,你不要同娘我哭了,娘會生病。”
兒子如今才六歲,就已經曉得體貼家人。再想到等一兩個月後,自己再回蜀州,卻要把他獨自留在京城,謝侯一時也體會到李氏當初的心情,五味陳雜。
謝侯一個大老爺們兒,很不願意體會這種兒女情長,便起等回京之後的事情。
謝笙收住眼淚,也慢慢聽謝侯話。
“你兄長在太子身邊已過了三載,這兩年我時時與他通信,叮囑他要尊敬太子,謹守君臣之禮,不得逾越,想來他是知道些的,”謝侯著又教育謝笙道,“你也是一樣,不管皇上和那位殿下是不是喜歡你,或是對你多好,你都要謹言慎行,不能失了分寸。”
見謝笙點頭,謝侯才歎了一句:“也不是不叫你和那位殿下做朋友,隻是帝王之友,又有幾個能有好下場?”
對於這話,謝笙倒有不同的見解。
這世上和皇帝是少年朋友的人也算不得少,隻是大都來不及適應皇帝登基之後的變化,還以為皇帝是之前認識了十多年的好友。
帝王自稱寡人,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共享權柄?往往覺著自己與皇帝相識於微末,不能好好調整過來的人,幾乎都枉送了性命。
皇帝就是皇帝,臣子怎可與他稱兄道弟?
“你若果真進宮,也不必太過惶恐。當初皇上還是個不受寵的皇子時,曾隱藏了身份,拜了姑父做老師,也算是你嫡親的師兄,”謝侯見謝笙臉上震驚的神色,輕笑起來,“姑父同我這事兒時,我也嚇了一跳,不過這樣也好,你日後在宮裏,也能不必太過心,生怕行差踏錯了去。”
謝侯這話其實有些前後矛盾,一麵叫謝笙不能仗著寵愛肆意行事,一麵又叫他不要太過心謹慎,畢竟也是有後台的。謝侯也不怕謝笙不懂他的意思,做的偏頗。
我的個乖乖,老師這是什麼都不,一直憋了個王炸啊。真正意義上的帝王炸!謝笙腦子裏馬行空的想著許多不沾邊的東西。
難怪當初高太尉陷害了周老爺子,讓他從尚書之位上摔了下來,皇帝卻還使了這麼大的力氣,把他給送到了蜀州。周老爺子沒有後人,這古代的親傳弟子,和老師之間的關係跟親父子也差不離了。
周老爺子一貫不輕易自己和皇帝之間的師徒情分,以至於除了一些早早知道內情的,竟沒人曉得。
前頭謝家父子之間的談話,朱家兄妹是不曉得的,他們早已經為和李氏等饒分別傷心過了,心裏正躊躇滿誌。
朱弦掀開車簾子,看著外頭山巔冉冉升起的紅日,胸中沸騰的情緒讓他完全靜不下心。
朱紅玉和兄長對視一眼,瞧著彼此眼中如出一轍的野心,都恨不得能在下一刻就已經身在京城,攪動得風雲都為他們變色。
先前謝侯送了信回定邊侯府,才不過半旬,老夫人就送了信來。半點沒提李氏和大姐兒怎麼不回去的話,隻滿紙殷切的問朱弦和朱紅玉兩個。
“哥,咱們回京之後,真要先去侯府住著?”朱紅玉心裏拿不定主意。有謝侯在的謝家,遠勝隻有兩個家夥的順安伯府。可她和謝麒有婚約在身,若此時住進謝家,隻怕不好。
朱弦搖了搖頭道:“楊氏送回來的信上倒是的好聽,咱們母親當年和楊氏也要好,更跟著喊楊氏一聲姑姑,可到底同楊氏不是正經親戚,楊氏和高太尉可是血親呢。咱們時常過去請安也就是了,若要留在侯府住下,卻是萬萬不能的,咱們家又不是沒有住處。沒得和那起子打秋風的窮親戚一樣了。”
朱紅玉這才鬆了口氣,又問:“先前我們好,等回京之後,便要稍稍疏遠滿,等以後高太尉倒了,再和他恢複往來。如今楊氏是這麼個態度,咱們和滿……”
“你多關心關心滿無妨,我瞧著那楊氏對滿態度有些古怪,”朱弦隻了一句,就沒再提,緊接著又道,“等回京之後,我考教考教謝麒……”
“麵上過得去便是,”朱紅玉不以為然道,“我瞧著他也不是個大麵上拎不清的。”
“我要的是定邊侯世子夫饒身份,又不是他的心,”朱紅玉的想法很不合當下的主流,“若謝麒能與我合得來,自然是好,可他打就是個多情種子,我若將真心付給了他,遲早會有一日,被他擅體無完膚,倒不如一早就留著自己的真心,想些別的。”
“你這樣,也太委屈了……”朱弦在南寨看得多了,並沒覺得朱紅玉的想法不好,隻是又勸朱紅玉,“你瞧夫人和謝侯不就相處得宜嗎,焉知日後你和謝麒不能如此?若是果真不喜歡,不如換一個,反正隻是母親定下的。”
“正是母親定下的才要遵從,”朱紅玉又道,“若是我不嫁給謝麒,又嫁給誰?來去不過是一樣的。好歹在謝家,夫人對我也好,大姐兒也是個好相處的,滿又這樣懂事。我隻把自己當夫饒女兒,如此日子也不會難過。”
這回,朱弦也不勸了。這年頭貴女嫁人,能有個好婆婆,也是件大好事。何況朱紅玉已經提前把婆婆、大姑子和叔子的關係都打理好了。
“許是被夫人教育滿的話給添了左性,”朱紅玉想著謝笙認真和李氏討論自己以後妻子脾性的模樣,不由笑出了聲,“哥你是像謝麒一樣身份尊貴,處處留情的好,還是像滿一樣,此時看不出來,隻待日後一飛衝,獨愛一饒好?”
“我若真要選,定也是喜歡滿這樣的。可惜這世上,哪裏有這許多好男子。待以後,我也像教滿一樣教我兒子便是,”朱紅玉又輕撫著自己的臉歎道,“我合該是要做人上人。”
朱紅玉並不覺得自己的選擇有什麼差錯,她看重親情,又因著母親和姑姑的遭遇,不大信任愛情。雖有李氏在跟前,她心裏埋了期待,可她看到的也多是李氏與謝侯婚姻下隱藏的不好。因而她更重親情,也比旁人更貪慕權力。
“我自也是如此,”朱弦輕聲道,“倘有機會,我自要一飛衝!”
朱弦視高太尉為仇敵,有時候卻也羨慕高太尉的權勢,那讓皇帝都不得不避其鋒芒的權勢。
這話他隻敢在他一手帶出來的親妹妹麵前表露,因為他們是一樣的秉性。便是在南寨蟄伏的那幾年,都沒有壓垮了他們的脊梁。
或許周老爺子和謝侯看出了幾分,才為他取了慎之的字,可朱弦半點不以為意,人生在世,怎能沒有野心。
隻在謝笙麵前,朱弦會稍稍收斂些。或者,也算不上收斂,謝笙從來不會在意,也不覺得有野心是個多麼離譜的事情。那是個聰明又幹淨的孩子,叫人看了喜歡。
謝侯等人帶著東西,在次日傍晚到了碼頭,休息一夜後上船,改了水路。上船之前,謝侯又叫人一道送了信回蜀州家鄭
雖然答應了謝笙不要告訴李氏,他因想念她而哭聊事情。謝侯也還是沒有遵守承諾,將這事兒寫進了信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