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璞曾經聽說過許哲峰的家世。
不,“家世”二字,似乎太過吹捧了些。說白了,許哲峰就是一個市井小混混,他父親也如此,實在當不得“家世”這兩個有分量的漢字。
許哲峰的父親少年時騙走了他的母親,睡了幾晚便結下這沉甸甸的果。小混混自然不會有什麼愛妻愛子的好習慣,這邊剛把女人搞大了肚子,那邊就跑到窯子裏繼續找女人,隨手大把大把的撒錢。
他父親就是這樣的人,有錢就吃喝嫖賭,沒錢就坑蒙拐騙,什麼醃臢事情都做過,滿身的市井氣,隨手也會打女人。
許哲峰是從小被打大的,小時候哭喊著尋求母親的幫助,長大一些才發現,母親也是受害人,哪裏能夠幫助自己。
於是他漸漸的懂事,六七歲的時候,他每次挨打時,都會用一雙眼睛沉靜的盯著父親的麵孔,看著那張或醉醺醺、或惡狠狠的臉,沉默著。
從那時候開始,他學會了保護自己的母親,也學會了打架。
巷子裏所有人都認定,許哲峰早晚也會成為他父親一樣的小混混,隻有她的母親不這樣認為,堅韌的維護著自己的兒子。
按道理來說,一個小混混不應該叫許哲峰這樣文雅的名字。若是細細去追尋,這名字是一個過路的道人所起。
那一天,抱著兒子的女人被丈夫打出家門,傷痕累累的,連眼角都在流血。
那時候,天上正下著雨,寒風刺骨。她卻無處可去。
路上的人們行色匆匆,沒有人會注意到她,即便注意到了,也不會伸出援手。
夜色漸漸的來臨,她抱著哭鬧的兒子龜縮在屋簷下,摸著懷中兒子冰冷的身體,漸漸反應過來。不是兒子身體涼。而是她自己在發燒。
抬起頭,隻能看到冰冷的大雨磅礴而下,敞開懷抱迎向大地。
她抬手抹去臉上的血水與雨水。忍不住微微顫栗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單純的因為寒冷。
眼前的景物開始變得模糊,不知是因為雨勢太大。還是因為她在發燒。太累了,很想就這樣睡一覺。再也不醒來。
死亡並不足慮,隻是懷中的兒子還太小,還需要吃奶。
於是她狠狠的掐了自己一下,讓自己保持清醒。
這樣的努力幾乎是徒勞。女人聽著懷中孩子的哭鬧聲漸漸變大,心想他應該是餓了,於是解開衣服去喂他。
懷裏有自己的血脈。
女人這樣想著。欣慰的笑著。
“這孩子命格極硬,你若想活著。應該就此扔了他。”
一個模糊的身影出現在女人麵前,聲音也是縹緲的,仿佛遠在天邊。
女人努力的在血水與雨水中睜大眼睛,雨水將血液衝刷成淡淡的緋色,竟有些浪漫的色彩。
她看到道袍在風中輕揚,她看到那輕揚的道袍並未沾上半點雨水。
所以她微微愣怔,卻又堅定的搖了搖頭,將懷中的孩子抱得緊了一些。
雨聲磅礴,拍打在泥水混雜的道路上,劈劈啪啪。
“癡兒,人間多少執迷不悟。”道人輕輕的歎息,“我為這孩子取一名字,尚可解你十餘年顛簸,到時候若再不放手,便是三清道尊也救不得你。”
於是,女人在雨聲中聽到輕飄飄三個字——許哲峰。
那一個雨夜,建康城中多少無家可歸之人就此埋骨,卻不包括女人與許哲峰。
許哲峰漸漸長大,漸漸沉默。
他在小混混的打鬥中越來越狠,看向父親的目光也越來越冷靜。
終於終於,在一個同樣雷雨交加的夜晚,許哲峰用一把不知從哪裏得來的鈍刀,刺入了父親的胸膛。
不僅僅是一刀,許哲峰冷靜又冷漠的刺入又拔出。他一直對視著父親的雙眼,看著那雙眼睛流露的神情從驚訝到驚恐,從驚恐到怨恨,從怨恨到掙紮,又終究從掙紮變成了一片虛無。
整個過程中,許哲峰默默的在數。
十七刀,他一共刺了十七刀。
而這個時候,他被打的奄奄一息的母親一直在角落中掙紮。她的腿被打斷了,無論怎麼用力,都無法爬過來阻止許哲峰的刀刃。
刀子很鈍,入肉的聲音並不美妙,甚至有些艱澀。
女人很驚恐,很無助,卻沒有叫喊。
她隻是忽然想到了十餘年前,那個道人對自己說的話,於是漸漸平息下來,看著自己兒子。
她看著他沉靜的喘息,像一隻小獸。
她看著他緩緩的站起,渾身浴血,一如既往的平靜。
她看著他走到自己身邊,跪下來抱著她,然後看著她的雙眼告訴她,媽媽,我們自由了。
那一年,許哲峰十一歲,他殺掉自己的父親,用了十七刀。
而如今,時光荏苒,許哲峰已經十七歲,他手裏依舊拿著一把刀。這把刀,已經在他自己的身上劃了十一下。
鮮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