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笑如春花初綻, 管事很是愣了一下。
然而, 最初的驚豔愣怔過後,他也看了出來, 這女子似乎已經不是能被稱作姑娘的年紀。
盡管她沒有梳婦人發髻,盡管外麵那夥計管她叫“姑娘”,盡管她全身上下沒一處顯示出已經嫁人的模樣,但那渾身的風韻,那雖然依舊美麗卻顯然已不再是年輕小姑娘的美麗,都說明了眼前是一個年紀已然不輕的成熟女人。
但即便看出她年紀已然不輕, 不再是一二十歲的小姑娘,管事卻也絲毫不覺得這影響了她的魅力。眼前這女子就如醇酒般,有種越陳越香的魅力。
一個美麗的, 奇怪的, 大齡卻還被叫做姑娘的奇怪女人。
這般亂亂地想著, 管事便有些愣神,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
然後便見那女子清咳了一聲。
“客人,你說,那位方大人快要當宰相了?”
管事猛地回過神來,頓時臉便脹地通紅。
急忙把心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扔到一邊, 急忙回話道:“是, 我家老爺說, 張相近來身子越發不好,請求致仕的折子上了好多次,恐怕最遲今夏就要退下來了, 而張相最看好,也最得皇上倚重的便是這位方大人,是以都傳言說下任宰相就是這位。”
女子沒有打擾,一雙秋水似清幽澄澈的眼專心地望著他,安靜地聽他述說著。
被她這麼看著,管家不由自主便將記憶裏從自家老爺那兒聽來的話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
“據說這位大人年紀輕輕便行事很是穩妥,又辦成了好幾樁大事,原本朝中許多人不滿他升遷太快,年紀更是不足以服眾,然而最後卻全都心服口服,雖初時有些行事過激,近幾年卻越發沉穩起來,名聲也是日漸鵲起,加之皇上倚重,如今已是當仁不讓的殿前第一紅人了……”
管事一邊說著,一邊又想起自家老爺當時那又嫉又羨又不得不服氣的模樣,話裏便也不禁帶了十分的尊崇與敬佩。
然後,管事便見那姓甄的女子臉上綻出一抹極其真心的笑容。
“這樣啊……真是,長大了呢。”
她笑著,又溫柔地呢喃了一句,聲音很輕,若非在這隻有兩人的鬥室,隻怕管事都聽不清。
不過,長大了?
這說的誰?
管事一頭霧水。
但,她說什麼其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問完了話,現在該他了吧?
“甄……姑娘,那個、甄大家的畫——”管事有些緊張地舔了舔嘴唇。
女子抬起頭,輕輕搖頭。
“畫的確是沒有了——”不待管事的臉色垮下,又道,“不過,你家主人若是為了給這位方大人送禮而買畫,其實大可不必。”
她笑笑,笑容裏有些無奈,“他那兒可不缺我的畫。”
“你家老爺若想討好他,送再多畫也沒用,他向來不看重人情世故,事做不好,再討好他也無用,反之,隻要踏踏實實做好份內本職,他便自然不會刁難,隻要拿捏好這一點——”她又輕笑一聲,“他便算是個極好相處之人。”
“你把我這話轉告你家老爺,比你家老爺送他一百幅畫都有用。”
管家有些驚疑地看著她,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女子說起那位大人的語氣,似乎是——認識的?
“姑、姑娘,您……認識那位方大人?”終是忍不住,他小心翼翼地問了出來。
女子瞥了他一眼,並未回話。
卻也未否認。
管事心下頓時忐忑不定。
想起自家老爺來時給自己下的死命令,雖然覺得這女子說的似模似樣,但終究不敢冒險,咬咬牙,“噗通”一聲又跪了下來。
“姑娘,不是小的不信您,實在是小的為人奴仆,做不了主子的主,主子讓小的來買畫,這畫買不回來,小的便不敢回去啊,求求姑娘為小的引見甄大家,便是舊日習作,能勻出一幅,也是救了小的一條命啊!”
管事哭地涕淚橫流,他是真的傷心,為人奴仆就是這麼不得已,主子下了命令,管它對對錯錯能不能做到,為人奴仆的都隻有拚命去做這一條路,哪怕那方大人真的不需要甄大家的畫,但主子讓他來買畫,他就得把這事兒給辦好了。
管事越想,哭地越是傷心,正哭著,前方傳來低低一聲歎息。
“這點倒是我考慮不周了。”
“算了,那你稍等片刻吧。”
他抬頭,就見那女子揉了揉眉心,起身朝書桌走去,自書架上拿下一張宣紙,接著擺硯,磨墨——竟是一副要當場作畫的架勢。
管事瞪大了眼。
忽然,剛才忽略的一句話猛地又蹦上心頭——“他那兒可不缺我的畫。”
她的畫?
他當時隻當這女子是悅心堂東家,收了甄大家的畫來賣,便把甄大家的畫當作自己的畫,但——
管事不由瞠目結舌。
而在他瞠目結舌中,那女子——甄珠,已經行雲流水般地快速勾勒出一幅極其簡單寫意的蘭草圖。
真的是極其簡單,隻一株孤蘭,幾片蘭葉,連花都沒有一朵,隻寥寥幾筆,所以才能畫地那麼快。
管事瞪眼看著,他雖不懂畫,但卻也覺得那畫雖簡單,卻有種說不出的韻味,似乎跟他在老爺那裏見過的,特意借來的甄大家真跡有種相似的感覺。
畫好了,甄珠也不用什麼印章,筆尖一勾一抹,兩個變形花體的“z”落在畫幅的右下角,這幅畫便完成了。
管家一看眼睛便亮了,那個奇怪的印記,他家老爺當時可是特意吩咐了的,那就相當於甄大家的獨家印章,旁人等閑無法模仿,硬是摁著他看了好久,是以管事一眼便認了出來。
甄珠輕輕吹了吹墨跡,待稍幹一些,便將畫紙遞給管事。
管事愣愣地接過畫,仍舊有些不敢置信,卻還是瞪著眼,結結巴巴地把心裏的疑問問出來:“您、您就是甄大家?!”
他怎麼也沒想到甄大家會是個女子,而且還是個這麼美貌的女子!
甄珠笑了笑。
正要回答,外麵便傳來一陣有力的腳步聲,隨即,內室門簾再度被掀開,一個高挑健碩的身軀邁進屋子,登時讓這窄小的鬥室顯得逼仄起來。
管事還愣著,下意識地抬頭看來人,當即被嚇了一跳。
來人身長足足八尺尚有餘,在管事這不到七尺的小個子麵前簡直如泰山壓頂一般,更不用說那貼身短打下幾欲迸裂的健碩肌肉,更更不用說,那臉上從眉心到嘴角貫穿了整張臉的恐怖刀疤。
簡直是地獄裏的閻羅,惡鬼裏的羅刹,真真是個一看就叫人膽寒的男人。
而這個男人,此刻正冷冷地瞅著自己。
跟看死人一樣。
管事哆嗦著後退一步。
男人便上前一步,直接走到甄珠身前,攬住了她的肩膀,低頭詢問似的看了她一眼。
甄珠好笑地搖搖頭。
“無事,是買畫的客人,不用緊張,阿朗。”
說罷,她又低聲在這叫做阿朗的男人耳邊嘀咕了什麼,聲音小管事沒聽太清,隻隱約聽到什麼“上官”、“買畫”、“送禮”、“阿圓”……
說的似乎是他家老爺給上官買畫送禮的事,但——阿圓是誰?
管事正迷糊著,便見那阿朗依舊冷冰冰的目光——管事甚至覺得他的目光比之剛才更冷了——朝他甩過來:“畫拿到了,可以走了。”
聲音平淡地沒有一點兒高低起伏,管事險些沒聽出這是趕自己,等反應過來,正要趕緊溜之大吉,身後又傳來那閻王的聲音。
“付錢了嗎?”
甄珠“噗嗤”一聲笑了。
管事可笑不出來,他是真忘了啊,別說他是真心來買畫的,有這閻王在,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賴賬啊。
他哆哆嗦嗦地轉身,正要掏早就準備好的銀票,外邊卻又是呼啦啦一陣聲響,隨即響起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
“聽說這裏有人鬧事?鬧事的人在哪裏?讓本官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
管事登時又是一哆嗦。
甄珠無奈一笑,親自上前打了簾子,便見知府大人身後跟著一班衙役,身邊還有三個書生模樣的人,正是之前在鋪子裏看畫,看到管事跟夥計糾纏的那幾個客人。顯然是他們誤以為有人鬧事,便去找知府通風報信了。
管事也不是沒見過世麵的,知府的官服他當然是認得的,正是因為認得,所以這會兒才嚇得腿都要軟了。
媽呀,他就是來買個畫,怎麼就把一方知府都給驚動了?
甄珠無奈,隻得又跟知府解釋了一遍。
知府知道自己鬧了個烏龍,卻也不尷尬不羞惱,反而頗有些慶幸又高興地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說呢,哪個不長眼的敢來找悅心堂的麻煩。甄——姑娘,”他原本想叫的顯然不是“姑娘”,隻是話到口邊生生又轉了個彎,換成了姑娘。
管事猜,他是想叫甄大家。
“甄姑娘,”換了稱呼,知府笑眯眯滿臉和藹,“以後有事也盡管遣人來府衙知會,千萬不要客氣!”
甄珠微微笑著,也不說話,隻點頭應下。
簡直沒有一點平民見到高官的拘謹和惶恐。
而知府也絲毫不以她這樣的態度為忤。
又跟甄珠寒暄客套了幾句,知府便帶著一幹衙役再度揚長而去。
留下管事一個目瞪口呆的看著他們的背影。
知府啊,這好歹是一方大員啊,比他家老爺官還大啊,他往常見的那些官,別說知府了,就是比知府低了好幾個等級的知縣,也沒見過這麼平易近人,召之即來呼之即去的啊!簡直不像知府,反倒像個衙門捕頭似的!
不禁小心翼翼地瞅了甄珠一眼。
先前他覺得這“甄大家”跟那位前途無量的年輕方大人關係匪淺,可現在卻又不確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