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夢裏,也一點都不好。
王發財輕拍著她的背安慰她,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神情愉快,隻是聲音依然溫柔包容:“有時候,我真想李富貴一直不要回來,你就維持現在這樣無憂無慮的好日子,因為我知道,他在你身邊時,你……有很多煩惱。”
“是啊,那個時候和他在一起,我也沒錢,李富貴也沒有錢,我真的好煩惱,好憂愁……”
那個時候,她和李富貴都沒有錢,沒有工作。
有時候晚上睡覺時,想一想明天的早飯不知道吃什麼,再想一想如同水洗一樣空蕩蕩的荷包,她就煩惱得幾乎睡不著。
她還記得那個時候,李富貴去錢大發鐵匠鋪當推銷員,每天背著一個黑鍋在周圍的村鎮奔波,左手一把菜刀,右手一柄鍋鏟,以攔路搶劫的造型,露出諂媚的、標準八顆牙的笑容。
那時她每天一開門,看見他曬黑的臉上笑出一排大白牙,條件反射般滿懷激情地對她說:“錢大發鐵鍋,發家致富的鍋,長壽健康的鍋……”
她毫不猶豫就叫他辭職不幹了,即使他們真的沒有錢。但她想,應該還是,可以讓李富貴做更合適一點的工作的,他文武雙全的人生怎麼可以浪費在討好別的家庭主婦上。
她還記得沒米下鍋時,他們兩人晚上一起去摸螃蟹,在嘩啦啦的河水邊,在呼啦啦的蘆葦中,他們在星月之下等著螃蟹,映照在水麵上的星星點點籠罩在他們周身,世界如夢如幻。
李富貴……既不富也不貴的窮光蛋。
和她,既不多金也不多銀的金多多,多麼相配。
他們在一起時,這窮得叮當響的人生裏,那些微的甜蜜,其實也是算得上幸福的。
“多多,別喜歡李富貴了,誰叫他……沒有錢。”王發財淡淡地說,“我理解你這種窮怕了的感覺,畢竟,你跟著李富貴,沒有錢,整天為了生活而奔波忙碌,有什麼意思。你現在不和他在一起,豈不是更好嗎?”
“可……可是,我們已經成親了……”
“放心吧,你們成親,一沒有父母之命,二沒有媒妁之言,第三你們是外來人,連戶籍都沒有,當然你也沒有入籍,而且我知道你和李富貴沒有任何接觸……所以,你們的親事,並不算數的。”
“所以,如果李富貴真的不回來了,從此消失了,我和他,可能這輩子也不會見麵,這輩子也沒有關係了?”她聲音微微顫抖,心裏絕望而痛苦,不甘心,不願意。
李富貴和她,其實並沒有真正的聯係。
他們隻是逃婚的路上偶然結伴的人;他們根本不知道彼此雙方的身份底細;他們隻是湊在一起過日子的人;她甚至,連他的真名都不知道,相信他對於她,也是如此。
也許,以後真的隻是陌生人了。
王發財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用眼角瞥了樹上的那個人一眼,說:“放心吧,你所有的煩惱,都會解決的……隻要,李富貴別再出現在你的麵前。”
金多多終於搖搖頭,低聲說:“不……他就這樣消失了,我怎麼會開心?”
“嗯……說得也是。如果他真的覺得自己對不起你的話,就應該再回來,至少……給你留下休書再走,免得把你害得這麼慘。”
金多多聽他越說越和自己心意大相徑庭,歎了一口氣,推開他站起來,啞著嗓子說:“我先回去了。”
“山路崎嶇,我陪你一起走。”他說著,從後麵追上她,和她並肩在火紅的楓樹下,踏著紅色的落葉,慢慢地往回走。
在走到小徑深處時,他假裝不在意地一回頭,後麵的林間安安靜靜,微風中片片紅葉回轉,已經沒有了那個人的身影。
十月十五燈不滅,通宵達旦。
可能是被外麵的燈光刺得睡不安寧,也可能是白天出去走得太累了,在王發財幫她燃上的那爐香之中,金多多全身癱軟地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不安穩。
燈光忽然微微一晃,有輕微的腳步聲,落在她的耳中。然後,有人輕輕推門進來,越過桌子走向她,他站在床前,凝視了她許久。
黑影投在她的身上,就像凝固了一般,她胸口微微驚悸,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
李富貴。
周圍似有若無的香氣,如同有形的水波一樣,暗暗襲來。整個世界,也像是在輕輕晃動。
是夢幻吧,是和以往一樣的夢吧?
是無數個夜裏,夢中,睜開眼和李富貴又一次四目相望的幻覺吧?
所以她隻是茫然地望著他,怔怔地發呆,停了許久許久,才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喃喃囈語著:“你啊……”
李富貴站在她的床前,沉默地望著她。
深秋初冬的夜晚,十五的月亮卻籠罩在雲層之中,月暈朦朧而悠遠,整個世界在不正常的幽微光輝中,一切都顯得虛幻。
他站在她床前,冷月從他的右肩斜斜地照過來,在逆光中,他的麵目有點模糊,和籠罩在屋內的香氣一樣虛幻。
是啊,本來就是夢嘛,本來就是虛幻的。
她歎了一口氣,迷迷糊糊地說:“你啊……你還回來幹嗎……”然後,轉過身繼續睡去了。
可這一次,李富貴卻沒有像以往的夢中一樣,在她說出話語之後,就消失在她麵前。
他俯下身,低低地說:“對,金多多……我不會回來了。”
他聲音暗啞低沉,在暗夜的風中那麼壓抑。
她一動不動,依然閉著眼睛。
“沒有錢,也不能給你幸福的人,會從你的生命中消失的,我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你的麵前了。”他說著,轉過身,往外走去。
在經過桌子時,他拿出一樣輕飄飄的東西,放在上麵。
“這個是我,送給你的臨別禮物。”
他走了。
和以往的夢中一樣,總是要離開的,總是要消失的。
金多多抱著被子,在他開門時帶起的冷風中,縮起身子,喃喃自語:“又是這樣的夢啊……”
“夢”字出口,她悚然一驚。
香氣被冷風驟然驅散,她硬生生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