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眉心突突地跳著,咬著牙道:“此事不是你能知道的。若非永琪純孝,隻怕也不能知。”
如懿愀然不樂:“也是臣妾無用,料理六宮不周,才使恪貴人等人平白受了委屈!”
齊魯似是要撇清前些時日施藥無用的幹係,又追上一句:“皇上龍體本來無恙,隻是被人刻意用藥,才精神委頓,不能安心處理朝政。若停了此藥,微臣再以溫補藥物徐徐增進,便可大安了。”
皇帝遣了齊魯下去,麵紅耳赤:“賤婦蠢鈍,如此爭寵,真是不堪。”
如懿婉然含淚:“是藥三分毒。豫妃縱然隻為爭寵,但手段下作,不惜以皇上龍體為輕,實在不堪。”
皇帝緊握雙掌,冷哼一聲:“豫妃?”
如懿徐徐勸道:“今日是豫妃的封妃之日,皇上的口諭早已傳遍六宮,可不要因為一時的怒氣傷了龍體。且此事傳出,也實在有損皇上聖譽!”
皇帝肅然片刻,隻聽他呼吸聲越來越沉:“朕的旨意已下,斷難回轉!但博爾濟吉特氏狂妄輕浮,心機險惡,怎配為妃侍奉朕左右?李玉,傳朕的旨意,封妃照舊,但朕,再不願見這賤婢。告訴敬事房,將她綠頭牌摘下,再不許侍寢,將她禁足於自己殿閣內,無旨不得出來!她便隻是這個紫禁城的豫妃,而非朕的豫妃!”
豫妃的驟然失寵,固然引起揣測紛紜。但,誰肯去追究真相,也無從得知真相。流言永遠比真相更花樣迭出,荒唐下作,從這個人的舌頭流到那個人的舌頭,永遠得著不確定的樂趣,添油加醋,熱辣香豔。此中秘聞,廚子已然招供,豫妃也早無從抵賴。隻是豫妃禁足宮內,再不見天日。
這樣的一時之秀,出身望族的寵妃,也可輕描淡寫揮手拂去,皇後做得久了,真正有一番甘苦在心頭,亦懂得如何借力打力,不費吹灰之勁。
真正擔憂的,後宮也唯有一個接連有孕的嬿婉。然,為皇帝誕育子嗣的嬪妃不少,也算不得心頭大患。有親生子,有後位在手,如懿並不慌張,隻要自己活著,都不算太難。
而讓她心弦彈動的,反而是天山的寒部節節敗退之後,兆惠所要帶回來處置的一個女子。
寒氏香見。
而皇帝,聽聞之後亦不過一哂:“區區女子而已,也值得這般鄭重!荒謬!”
許多年後,如懿回想起初見香見的那一日,是三月剛過的時候,天氣是隱隱躁動的春意蕩漾。按著節令的二十四番花信,如懿掰著指頭守過驚蟄,一候桃花,二候棣棠,三候薔薇。海蘭傍在她身邊,笑語盈盈數著春光花事,再便是春分,一候海棠,二候梨花,三候木蘭。
那也不過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所謂的慶功宴,和每一次宮廷歡宴並無差別。歌依舊那麼情綿綿,舞依舊那麼意纏纏。每一個日子都是金色的塵埃,飛舞在陽光下,將灰暗染成耀目的金絢,空洞而忙亂。日複一日,便也習慣了這種一成不變,就像撫摸著長長的紅色高牆,一路摸索,稍有停頓之後,還是這樣無止境的紅色的壓抑。
直到,直到,香見入宮。
紫禁城所有的寡淡與重複,都因為她,戛然而止。
那一日的歌舞歡飲,依舊媚俗不堪。連舞姬的每一個動作,都似木偶一般一絲不苟地僵硬而死板。上至太後,下至王公福晉,笑容都是那麼恰到好處,合乎標準。連年輕的嬪妃們,亦沾染了宮牆殿闕沉悶的氣息,顯得中規中矩,也死氣沉沉。
是意氣風發的兆惠,打破了殿中歡飲的滯悶。自然,他是有這個資格的。作為平定寒部的功臣,他舉杯賀道:“皇上,平定邊疆之亂,乃出自皇上天縱之謀,微臣不過是奉旨而行,亦步亦趨。寒歧夜郎自大,終究不堪一擊,微臣亦不敢居功。隻是此次回京,微臣自寒部得到一件至寶,特意獻與皇上。”
嬿婉輕輕一哂,不以為意:“區區女子而已,哪怕是征服寒部的象征,也不必這般鄭重其事吧!”
綠筠素不喜嬿婉,但也不禁附和:“令妃所言極是。喪夫之女,多不吉利!帶入宮中,哪怕隻為獻俘,也太晦氣!”
如懿與海蘭對視一眼,深知能讓兆惠這般大張其事的,必不會是簡單女子,所以在想象裏,早已勾勒出一個淩厲、倔強的形象。
而香見,便在那一刻,徐徐步入眼簾。她雪色的裙袂翩然如煙,像一株雪蓮,清澈純然,綻放在冰雪山巔。那種眩目奪神的風儀,讓她在一瞬間忘記了呼吸該如何進行。後來如懿才知道,她這樣裝扮,並非刻意引起他人注意,而是在為她未嫁的夫君服喪。如懿很想在回憶裏喚起一點兒那日對於她驚心動魄的美麗的細節,可是她已經不記得了。印象裏,是一道灼灼日光橫絕殿內,而香見,就自那目眩神迷的光影裏靜靜走出,旁若無人。
她近乎蒼白的麵龐不著一點兒粉黛,由於過度的傷心和顛沛的旅途,她有些憔悴。長發輕綰,那種隨意而不經裝點的粗糙並未能抹去她分毫的美麗,而更顯出她真實的卻讓人不敢直視的豐采。
在那一瞬間,她清晰無誤地聽到整個紫禁城發出了一絲沉重的歎息。她再明白不過,那是所有後宮女子的自知之明和對未卜前程的哀歎。
而所有男人們的歎息,是在心底的。因為誰都明白,這樣的女子一旦入了皇帝的眼,便再無任何人可染指的機會了。
如懿的心念這樣遲鈍地轉動,可是她的視線根本移不開分毫,直到近身的嬿婉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這種突如其來的親近讓如懿深感不適,她盡可能地斂容端坐,卻聽見嬿婉近乎哀鳴般的悲絕:“皇後娘娘,這種亡族敗家的妖孽蕩婦,絕不可入宮。”
嬿婉的話,咬牙切齒,帶著牙根死死砥磨的戒備。如懿不動聲色地推開她的手,想要說話,卻情不自禁地望向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