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溪衛隊第二營負責的貝爾格-菲爾訥運河防線上,蘭利中尉在他精心加強防禦並且儲備了補給品的屋舍等待著。關於英軍計劃何時撤離,他毫無頭緒——尉級軍官是不參與這類內情討論的——但他的人已做好長期鏖戰的準備。當六月一日晨光初現,蘭利透過他在屋頂挖的觀測孔往外看,可惜什麼都看不見。運河河麵和南方的平野上,整個霧茫茫一片。

太陽出來了,霧氣消散。而六百碼外的運河對岸,站著一隊德國工兵,大約一百人隻拿著鐵鍬。蘭利始終沒搞清楚他們在執行什麼任務。小屋發出一陣槍響,將他們全數弭平——這是他當天遭遇的最後一批“軟腳蝦”。

隨著敵軍部隊加入戰局,戰火持續升溫。對方一度推出一門反坦克炮,蘭利興味盎然地看著他們把炮口對準他的小屋。幾秒鍾後,一枚反坦克彈貫穿屋頂,在閣樓裏瘋狂彈跳。另外四枚炮彈來襲,冷溪衛隊趕緊連滾帶跳地下樓衝出屋外。等到敵軍放鬆火力,蘭利的人馬隨即收複要塞。

重大危險來自右側。上午十一點,屈希勒爾將軍發動了他所謂的“係統化攻擊”,中午左右,敵軍大舉橫渡緊鄰貝爾格東麵的運河。東蘭開夏第一營節節敗退,若非歐文安德魯斯連長英勇異常,他們很可能全軍覆沒。當時,連長號召了幾位誌願者,然後隻身爬上一座糧倉的茅草屋頂,拿一把勃倫機槍擊退德軍。

東蘭開夏的左鄰是邊境軍第五營。敵軍現在大舉渡河,也對他們展開強力攻擊。要是他們潰守,位於他們左側的冷溪衛隊第二營將緊接著遭遇重擊。一名邊境軍軍官匆忙趕到麥克科戴爾少校的指揮哨,報告他的營隊已精疲力竭,準備撤離。

“我命令你留在原地,戰到最後。”少校如此答複。

“你不能這麼做。我有來自上校的最高命令,授予我在適當時機撤退的權利。”

麥克科戴爾覺得多說無益:“你看見路上那棵白楊樹了嗎?旁邊有座白色裏程目標的那棵。一旦你或你的任何弟兄越過那棵樹,我們就開槍射殺。”

軍官再度抗議,但是少校受夠了。“立刻回去,否則我現在就斃了你,然後派我的軍官接手指揮。”

邊境軍軍官離開了,麥克科戴爾轉頭對旁邊的蘭利說:“去拿一把步槍,瞄準兩百五十公尺。一等他越過那棵樹,立刻開槍射殺。明白了嗎?”

麥克科戴爾自己也挑了一把槍。這兩名冷溪衛隊隊員坐著等候,槍口對準樹幹。沒多久,邊境軍軍官帶著兩名弟兄出現在那棵樹附近。他們停頓片刻,然後軍官越過了麥克科戴爾畫下的界線。兩把步槍在同一瞬間開火。軍官倒下。蘭利始終不知道兩人之中究竟是誰射中了他。

這樣的措施仍不足以嚇阻。邊境軍第五營撤退,導致冷溪衛隊的側翼洞開,蘭利的小屋防禦工事隨即遭受攻擊。當天下午是由幾起獨立事件構成的混亂局麵:靠著大家都瞧不起的博斯反坦克步槍擊毀一門德國火炮;喝白酒配美味燉雞;從閣樓發射勃倫機槍,導致三輛德國軍車起火燃燒,阻礙了運河邊的道路交通,爭取到寶貴的幾分鍾。一度有一名老婦人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央求庇護。蘭利叫她滾蛋,但是隨即懊悔不已。他把她安置在後麵的房間,他覺得那裏也許比較安全。

還有一次,他前去營指揮哨查看麥克科戴爾的狀況。少校躺在戰壕旁邊,身上顯然中彈。“我累了,很累很累。”他告訴蘭利。然後他說:“你回去小屋,繼續作戰。”

德軍此時占領了運河對岸的一棟房屋,就在蘭利小屋的正對麵;雙方交火越見激烈。閣樓上的一把勃倫機槍突然出了故障,蘭利命令弟兄把其他機槍帶下樓。假如敵軍試圖遊過運河衝向小屋,機槍在樓下能發揮更大效用。蘭利本人則留在閣樓拿步槍進行狙擊。

突然一聲撞擊……瓦片和屋梁如雨落下……一團熱氣撞倒了蘭利。他在令人窒息的煙塵中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我受傷了”——然後恍然發現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還不覺得痛,但是左手臂已經不聽使喚。一名醫務兵趕來,胡亂撕開一件衣服,開始包紮他的頭部。原來頭部也中彈了。他被仔細抬下閣樓,放進一台手推車送往後方——是少數幾位個頭小得可以用這種方式退出戰場的冷溪衛隊隊員之一。

天黑了,戰火漸漸平息。屈希勒爾的步兵部隊在運河對岸奠定根基,準備紮營過夜。“係統化攻擊”可以等明天早上再重新展開。英軍開始靜悄悄地朝海邊撤退,指令非常精準:各營帶走自己的勃倫機槍和博斯反坦克步槍;漢普夏第二營扛起步槍三人一列,由指揮官率領行軍;絕大多數陣地在晚上十點棄守。

野戰兵團第五十三營的炮兵朝敦刻爾克越野行軍時,一句尖銳的盤問劃破黑夜的寂靜,繼而響起一陣劈裏啪啦的槍聲。這塊地區有交錯縱橫的水道,剛剛進駐這片陣地的法國守軍把他們誤認為德軍了。

沒有人受傷,雙方也很快澄清誤會。英國炮兵繼續上路,但是心裏對他們的盟友肅然起敬。這些法國人一絲不苟,他們是第三十二步兵師的成員,之前在裏爾跟隨拚勁十足的軍團司令勞倫斯將軍,逃出德軍的圍困。他們跟駐紮當地的佛蘭德斯強化部隊聯手,接管英國遠征軍撤退之後留下的周邊防線重鎮。

與此同時,同樣從裏爾逃出的法軍第十二師則移防比利時前線沿線的各個古老要塞。新的防線比以前短,他們在這裏駐紮可以幫忙掩護防線的東麵側翼。西麵側翼向來由第六十八師的波佛利耶將軍負責防守。現在,整條周邊防線全靠法軍撐著。

很難相信丘吉爾昨天(五月三十一日)才在盟軍最高軍事會議上慷慨陳詞,激動地表示剩餘英軍會形成後衛部隊,協助法軍逃生。在那之後,情況便一點一滴地翻盤。之前是英軍替法軍殿後,現在反倒是法軍替英軍殿後。

後來,法國人指控這樣的翻盤是“背信棄義的英國佬”耍的另一出把戲。然而事實上,英國人對這樣的安排也不盡然滿意。他們對盟友的信任已蕩然無存。綠霍華第五營穿越比利時邊境通過由法軍駐守的新防線時,布什中校召集連上軍官,禮貌性地拜訪當地的法軍指揮部。真正的用意並非鞏固盟軍團結,而是要掂量法軍是否有能力勝任工作。事實證明這是由第一流軍官帶領的第一流部隊。

六月一日下午,當屈希勒爾的“係統化攻擊”從東麵緩緩逼近時,這群法軍麵臨了第一次考驗。結果,顏森將軍(Janssen)的第十二師悍然遏止了德軍的攻勢。

最西邊的情勢如出一轍。德軍在這裏有幾輛裝甲車(唯一一批沒有南下的坦克),但是波佛利耶將軍的炮兵采用缺口照門瞄準器開火,設法守住了陣線。

六月一日到二日間的晚上,剩餘的英國部隊在法軍掩護下紛紛朝敦刻爾克彙集。達勒姆第六營穿越被戰火蹂躪的羅桑達埃勒(Rosenda .l)郊區時,奧斯汀上尉聽著弟兄們的靴子碾過碎玻璃的嘎吱聲,想起在冷冽冬日踩過碎冰晶的情景。那是個沒有月亮的漆黑夜晚,但是燃燒的建築物和炮彈爆裂的閃光為弟兄們照亮了路途。入夜之後,德國步兵也許偃旗息鼓,但是他們的炮兵毫不放鬆攻擊。達勒姆軍弓著身體前進,仿佛在躲避風暴。他們的鋼盔在火光照耀下閃閃發亮。

拉姆齊將軍的船隻已經在等他們了。撤退行動的運行時間是晚上九點到淩晨三點,不過當第一艘驅逐艦停靠防波堤邊,還沒有幾支從周邊防線退下來的部隊抵達登船地點。從布賴迪訥方向來的士兵多半躲在海濱步道沿線的房屋和旅館裏,在槍林彈雨中尋找掩護。

剛入夜不久,康鐸少校帶著“惠特榭號”(Whitshed)驅逐艦在防波堤畔停妥時,看不到半個人影。隻有硝煙、火焰和幾條到處嗅著氣味的野狗。康鐸瞥見一輛倒在堤道上的自行車,立刻騎上它衝向岸邊,尋找有待救援的士兵。他最後找到幾名法國大兵,然後在防波堤底部又找到幾名英兵。他將他們以及如今開始出現的其他幾支部隊全送上船。

晚上十點三十分,艾德爾少校帶領仍舊扛著勃倫機槍的擲彈兵衛隊第三營出現,登上“紐黑文號”海峽輪船;十一點,好幾百名法國士兵加入人群,有一陣子,部隊以四人一列並肩前進——在無意中象征著陷入困境的盟軍;十二點,野戰兵團第九十九營的炮兵魚貫登上“溫切爾西號”(Winchelsea)驅逐艦。偶爾襲來的零星炮彈催促著他們向前。“我中彈了。”韋伯上士旁邊的弟兄輕聲說著,然後退出隊伍。

“遞送傷員”、“放下死者”、“傷員往前”、“小心坑洞”,岸勤大隊的水兵一邊指引部隊前進,一邊嚷嚷著一連串命令與指示。大夥兒想辦法留下一條通道給擔架員,但是沒有時間處理陣亡士兵;死者隻能被推進防波堤下的木樁之間。

東薩裏第六營第一連終於抵達防波堤時,已經過了午夜。現在隊伍很長,等候時間拉長到數小時。防波堤上人山人海,隊伍幾乎一動不動,當淩晨兩點傳來消息,表示今晚的最後兩艘船——一艘大型輪船,以及在它前麵的一艘驅逐艦——已停妥時,東薩裏軍還在隊伍中寸步難移。等到東薩裏軍抵達輪船旁邊,已經快三點了。營長阿姆斯特朗上校當下判斷沒時間浪費,立刻將士兵分成兩群,下令前麵一半往前登上驅逐艦,後麵一半則登上輪船。傳出“到此為止”的呼叫聲時,還有幾名東薩裏弟兄等著上船,阿姆斯特朗斷然推開舷梯上的最後一名士兵,然後自己在船隻起程之際趕緊跳上船。

淩晨三點,綠霍華第五營才排到防波堤中段。他們花了大半夜時間從布賴迪訥趕來。路程雖然隻有六英裏,但是沙子、黑暗以及全然的疲憊在在拖慢他們的腳步,一行人花了將近五個鍾頭才走完全程。現在,他們混在其他幾支英軍小隊以及一大群法軍之間,沿著步道慢慢排隊,隊伍經常莫名其妙停下來,沒有人知道原因。一次暫停之中,消息傳來:“今晚沒有船了。退離防波堤!”

綠霍華軍失望透頂地轉身,卻隻迎頭撞上還沒聽到消息的其他部隊。一群人一時互相推擠,僵持不下。這時,德軍的一波炮彈不偏不倚落在防波堤底部,擊斃二十幾名士兵。

如果克勞斯頓中校在場,撤退行動也許會順暢一些。不過,他當天晚上返回了多佛。他已經連續五天五夜在防波堤指揮大局,從未休息,總共送走了逾十萬名將士,如今,他希望跟拉姆齊商議撤退行動的最後高潮階段,或許可以順便好好地睡一覺。

按照拉姆齊的計劃,驅逐艦和海峽輪船在防波堤接運部隊時,掃雷艦和較小型的明輪蒸汽船則往東邊海灘工作,最遠到瑪洛海灘。成千上萬的英軍和法軍排成三到四列,蜿蜒進入涉水能及的地方。野戰兵團第五十三營的炮手努恩等了整整兩個鍾頭,海水慢慢淹過他的腳踝、膝蓋、腰部然後直抵他的下巴。當東方天際出現黎明的第一道痕跡,有人大聲喊叫:“今天到此為止!船隻晚上會再回來!”

冷溪衛隊第二營是另一支姍姍來遲的小隊。長期堅守運河防線之後,弟兄們累到腰酸背疼,但仍扛著他們的勃倫機槍。他們揮舞著手臂、以完美的步伐踏上瑪洛海灘的海濱步道。絕大多數等候的士兵以敬畏與崇拜的眼神注視著他們,但並非所有人都如此。”

“我打賭那是支該死的衛隊, 黑暗中傳出一聲尖酸的評論,“試試踮著腳尖行軍!”一名冷溪衛隊隊員倒是來得不遲,那就是蘭利中尉。他傷得迷迷糊糊的,依稀知道自己坐在手推車裏被推出戰場送上一輛救護車,車子一路走走停停,仿佛永遠也到不了。他還是不覺得疼

痛,但是很渴,難受得半死。在他上方,另一名士兵的血不斷滴到他的臉上。救護車終於停下來,蘭利的擔架被抬了出來。“往這邊,”有人說,“海灘在前方兩百碼。”擔架隊抵達水邊,一艘救生艇在那裏等著,船身輕輕摩擦著沙灘。一名穿著海軍大衣的軍官走過來問蘭利:“你可以下擔架嗎?”“恐怕沒辦法。”“那麼我很抱歉,我們不能載你。你的擔架會占據四個人的空間。依照命令,我們隻能載可以站或坐的人。”蘭利沒有多說什麼。就差這臨門一腳,現在回頭實在太痛苦了,不過他可以理解。擔架員默默不語地抬起他,送回救護車上。

大約同一時間,另一名冷溪衛隊隊員科爾特上士加入了海灘上的隊伍。他隸屬於第一衛隊的旅本部,負責保管旅部的戰爭日誌——記錄在厚厚一遝的陸軍C2118表格上,卷帙浩繁。科爾特慢慢走入海中之際,腦海完全被三件事情占據:他結婚不到一年的新婚妻子、剛剛在比利時陣亡的哥哥,以及他試圖挽救的、成堆的C2118表格。

當海水淹到他的胸口,他再度想起年輕的妻子。他們還沒生兒育女,如果他回不去,妻子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紀念他。他沉浸在憂傷的念頭中,直到突然驚覺幾張C2118表格漂走了。身為一名至死不渝的優秀總部人員,他摒除所有雜念,瘋狂地四處打撈他的檔案,激起層層水花。

科爾特終於排到隊伍前麵,在這裏,一艘海軍工作艇負責把士兵接駁到外海的大型船艦。然後淩晨三點了,有人從工作艇上宣布這是他的最後一趟接駁任務,不過隨後會有另一艘船過來。科爾特繼續等著,但是再也沒有出現任何船隻。有些人走回岸邊,但是科爾特跟其他幾人涉水登上附近的一艘擱淺漁船。他被拖上船,仍舊緊緊抓著旅部的戰爭日誌。

海水慢慢漲潮,四點半左右,船身開始鬆動。船上現在有九十到一百人,士兵多半擠在平常放魚的船艙裏。幾個懂得航海技術的人揚起船帆,朝英國出發。但是海上平靜無風,將近十二小時後,他們仍然在離敦刻爾克一英裏半的近海。這時,一艘路過的驅逐艦把他們接上船,包括科爾特以及他精心保存的珍貴文件。

還有其他數人不願意枯等十八個鍾頭靜待皇家海軍在隔天夜裏返回。惠靈頓公爵兵團第一營的三十六名弟兄,占據了一艘恰好叫作“鐵公爵號” 8的帆船。葛立芬威廉斯上校搶救出另一艘擱淺的遊艇,接上他的炮兵,朝英國出發。他對航測技術一無所知,不過在船上找到一本兒童版地圖集和一隻玩具羅盤。那樣應該夠了。當後來被巡邏艇攔下的時候,他們正筆直朝德國前進。

盡管比較勇於冒險犯難的人會想辦法脫逃,絕大多數的士兵則跋涉回到岸邊,靜靜等待十八個鍾頭。他們有各種方法消磨時間。六月二日是周日,有些人隨著牧師在瑪洛海灘舉行聖餐禮。漁民泰德·哈裏由於汽艇故障而被困這裏,他參加了一場臨時英式足球賽。皇家龍騎兵團第七營第四連則玩起了沙灘摩托車,互相追逐,並且打賭下一枚德國炮彈會先打中岸邊的哪一棟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