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員外郎初 一去怡紅院聽琴,十五去相國寺添油,風月無阻。他親自點的那盞長明燈無名無姓,卻每一個月都要去添油,枯坐半晌,靜對無言。
連日的彤雲密布後, 京城的第一場雪席卷了大地,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樣風雪肆虐的時日,本不該出門跋涉,但宣府的下人都知道主子一定會去相國寺,因為今日是十五。
比起往日, 大牛足足早了一個時辰套馬,看著宣竹眼底的青灰色,他知道主子定然又是一夜未眠了。忍冬捧著手爐,拿著白色狐皮鬥篷急忙地跟上了馬車,連忙將手爐塞進了宣竹冰冷的手裏。
時辰還早,朱雀大街一片靜謐,可以清楚地聽見簌簌雪花壓枝的聲音。
宣竹捧著手爐靜靜地靠在車壁上,闔目養神。
忍冬跪坐在一旁輕手輕腳地泡茶,輕聲打破靜謐:“公子,以後請讓我和三個哥哥給您守夜吧。”
自漁舟走後,宣竹便過上了苦修的日子,在府中凡事親力親為。他本就淺眠,半點動靜皆可驚醒,索性連守夜的人也遣走了。
因相思入骨,竟然患上了夜遊症,有時清晨可見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從故園蹣跚地出來,下人紛紛避讓,無人敢吱聲。看主子眼角眉梢的倦意,昨夜大概又去故園了。
宣竹眉眼未動,低低地咳了幾聲,伸手端了茶,低低地呷了一口。
他未出聲,自是不許。
“要不您去莊子上住些日子吧?”忍冬懇請道。
宣竹搖了搖頭,不耐煩地蹙了蹙眉頭。
她已經不見了,若是離了故園,那豈不是離得更遠了?不,他不要這樣!
昨夜夢靨驚擾,心神懼憂,忽而一句油腔滑調的錯對湧上心頭——夜深忽夢少年事,唯夢閑人不夢君,忍不住問道:“樓中是否有千帆的消息,那位遊學弟子?”
當日聽聞此錯對,隻覺得對仗工整,妙趣橫生,如今再思,卻是晦澀玄奧,黯然銷 魂。他心中忽然覺得那位遊學弟子看似荒誕不經,實則恐怕是大徹大悟之人。
忍冬一怔,繼而微笑道:“公子耳聰目明,真是什麼都瞞不過您。據樓中消息,千帆公子去北俄遊曆了,途中與逍遙王後人黃敏結下了梁子。在北俄皇帝的插手下,全身而退。這其中與北俄皇帝有過一次交鋒,妙語連珠,現在蕭關流傳著兩句話:犯我大燕者,雖遠必誅、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全都出自他的口中。曾經聽聞遊學弟子如何如何,始終覺得未免言過其實了。如今看來,不僅有膽識,還有辯才,令人刮目相看。”
“你以為東陵公子如何?”宣竹抬眸看了他一眼。
“文武雙全、豐神俊朗、家世顯赫,自然是極好的。”忍冬應道。
“太傅大人曾攜子登門拜訪西門先生,先生見東陵公子笑而不語。那位樓中至今查不到去向的鍾離懷瑾,曾經是西門先生的記名弟子。”他抿著唇,神色淡漠地說道。
若說漁舟是他心口的朱砂痣,那麼鍾離懷瑾就是他心口的刺,每觸碰一次疼一次,恨得牙癢癢。
忍冬沒敢接話,隻往他杯中填滿了茶水。
雪落板橋,野獸行過,留下竹葉梅花。宣竹登臨相國寺從來都是走小道,且下山時從不走來時之道。
被雪花覆蓋的相國寺,除卻一貫的莊嚴肅穆,多了幾分聖潔無暇和玲瓏剔透。
宣竹每次來添香油,必然會沐浴更衣,不過別人一身素服,他卻常常是一身紅衣,灼灼其華,烈焰如火,美得驚心動魄。
他一手護著燈芯,一手小心翼翼地往長明燈中添油,神色溫柔地呢喃道:“小舟,又逢十五了呢,外麵正下著雪,天寒勿忘添衣。”
低眉淺笑,神情繾綣,明知是虛妄,一腔柔情盡付,沒有給自己留半點退路。
這時候的他宛若桃花村的那個窮書生,鋒芒斂盡,人畜無害。
忍冬悄悄紅了眼眶,不忍再看,緩步退了出去,默默地祈禱,但願小舟姐姐無病無殤才好,否則真不知公子會做出如何歇斯底裏的事情。
過了大半個時辰,宣竹氣色稍稍好了幾分,跪坐在蒲團上,垂眉斂目,神色虔誠,一如山下的普通善男信女。晨鍾悠蕩,佛號低沉,香爐嫋嫋,紅衣少年好似跪在雲裏霧裏。沒有人知道他求的是什麼,隻是高高在上的佛好像也發出了一聲似有似無的歎息。
半刻鍾後,宣竹在階前席地而坐,隻手持杯,側倚欄杆,神色怔忪,喜怒難辨。
茫茫雪際,偶有飛鴻疾速掠過,留下一星半點的痕跡。鴻飛不知去向,而雪花依然在紛紛飄落,不一會兒的功夫,那雪地上的痕跡也悄然泯滅,不見蹤影,天地依舊是蒼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