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覺自己也在流眼淚。回不去了?或者,被“宛如昨日”拋棄在了記憶的異次元時空?趴在摩托艇的船舷邊,向著深不可測的海底呼喚小枝——仿佛她仍是十八歲少女,長眠在暗礁與海藻的墳墓。轉眼間,海上下起瓢潑大雨,風浪幾次要把摩托艇打沉。不能再這樣等待下去了,左葉掉轉船頭,飛快地往岸邊駛去。他把摩托艇拋棄在灘塗上,徒步衝回海景別墅。這裏早被小枝搞成了廢墟,他不知道該往哪裏走,看了一眼電腦,似乎明白了什麼。不,是時間,因為現在不是昨日,而是二〇一五年的夏天,就是今天……
記憶走得飛快,從時間隧道來到頂點。就是一條射線,原本我們隻是看著過去無數個點,但當記憶追上此刻,就再也無法逆轉。左葉腦子發漲,剛想去衛生間嘔吐,聽到了敲門聲。
窗外電閃雷鳴,波濤洶湧,似要吞噬陸地上的一切。打開房門,是兩個警察。他們說接到鄰居投訴,這裏有激烈的爭吵和打鬥,懷疑發生家庭暴力。左葉解釋說是夫妻吵架,家常便飯,但絕對沒有人動過手。警察問他妻子在哪裏。他說吵架後回娘家去了,現在電話關機找不到人,大概明天早上就會回來的。警察將信將疑地離去,左葉後背心發涼——記憶與現實,已合二為一?或者說,自己被困在這個記憶的世界裏,真的成了殺人犯?他打開窗戶,透過劈頭蓋腦的暴風雨,看到隔壁鄰居家的燈光。
那個家夥是偷窺狂,恐怕不但聽到了爭吵聲,還看到了他開摩托艇帶著小枝出海,甚至看到了他獨自從海上回來。
左葉換上一身衣服,獨眼龍不能開車,他騎上一輛運動自行車,頂著大雨如注,衝到公路上。疲憊不堪地騎行了一整晚,差點被大卡車撞死,還摔倒過兩次,額頭磕出了血。不像噩夢墜落後的驚醒,這些疼痛如此真實,讓他分外小心,以至於害怕一旦死亡,再也無法複活。
天明時分,到了市區。他不敢住在旅館,因為要登記身份證,隻能找一家浴場。他在澡堂泡了一整天,氤氳的蒸汽如絞索。對麵是電視機屏幕。幾個老頭在吹牛逼,兩個小弟在刷朋友圈。電視上發布了警方通告,在海邊發現一具女屍,經核實為工程師左葉的妻子小枝。左葉現已失蹤,具有重大犯罪嫌疑,警方正在全城通緝。屏幕上出現嫌疑人的照片,特征是一目失明。他潛入渾濁的池水,以免被周圍人們發現。
接下來十多天,左葉晝伏夜出,不停地在浴室、車站、橋洞、大學門口的鍾點房旅館更換住址。他不敢使用信用卡,隻用身上的幾千塊現金。他把手機也扔掉了,作為科技工作者,他知道留著手機是個隱患。他感覺自己像隻老鼠,隨時會被貓逮住。沒錯,他是個殺妻的逃犯,千人唾罵,遺臭萬年。
終於,他在城鄉結合部的小網吧裏,看到了一個多月前,自己回複過的那條微博,關於最漫長的那一夜。
十八歲,海島旅行。深夜,海邊有懸崖和古廟,黑色大海激起黑色浪頭,像黑色天空拍打黑色亂石……
8
記憶可以被改變,現實同樣也可以被改變。同理,如果現實可以被改變,那麼反過來也可以再次改變記憶。淩晨三點,左葉回到海邊。整個公司都沒有人,自從他出事以後,就放了帶薪假期。他用指紋識別開門,潛入“宛如昨日”的實驗室。默默戴上設備,眼前掠過一條黑色隧道,他選擇了十八歲,海島之夜。
懸崖、古廟、黑色大海、黑色浪頭、黑色天空、黑色亂石,還有黑色的少年——就是這個“奇點”,最漫長的那一夜,改變記憶的“奇點”,就像萬物生長的起源,宇宙大爆炸的瞬間。
他依然是“遊坦之”,毀容邊緣的十八歲男生,兩隻眼睛除了輕微近視還很完美,右耳插著隨身聽Walkman,有兩個日本男人在唱著Say Yes。
小枝出現在他身後,幽靈般的,在懸崖和古廟底下。十八歲。
你有多少個男朋友?七個。但阿紫隻喜歡蕭峰一個。
不,她最後從心底裏是喜歡上遊坦之的……
十秒鍾後,小枝給了他一個初吻。等我回來,或者,你來追我。她跳入黑夜的大海遊泳,暫時忘記了海麵下布滿暗礁的警告。月光忽明忽暗,他大聲呼喚她的名字,但徒勞。
“遊坦之”隻看到一片貌似安靜的大海,黑漆漆的如同棺材底下的世界。海水淹沒他的腳踝,無法催他往前邁動一步。他閉上雙眼,淚水混著海水從臉頰落下。耳邊依舊是恰克與飛鳥。他隻是默默等待,讓時間的沙漏流盡,計算暗礁舉起匕首。她被海底的女妖拽入深淵,遍體鱗傷,粉身碎骨。他與她,便不會再有餘生悲傷。
他看見,時間無比漫長,似乎畢生在這一夜殉爆,海底綻開不計其數的焰火,美極了。
恍然之間,睜開雙眼,他搖頭。摘下耳機,脫下衣褲,赤身裸體。鼻尖的青春痘,蓬勃爆裂,膿汁鮮美。
十八歲哪吒,白馬脫韁,衝進冰冷黑暗的大海,奔向深海礁石裏的十八歲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