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是父王最中意的孩子,可他是皇爺爺最愛的孫子,也是母親唯一的孩子,所以不管父王樂意不樂意,他都會隨父王同赴長安。在母親的千囑咐、萬叮嚀中,他上了馳往長安的馬車。雖然母親對他極好,父王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可在他心中,
他卻更親近父王。父王雖然十分風流多情,還有一點點權欲,但並不是強求的人。若太子不死,父王也是懶得動心,他會很願意守著昌邑,四處偷偷尋訪著美女過日子。可母親卻不一樣,母親對權欲的渴望讓他害怕,母親的冷酷也讓他害怕。他知道母親將和父親睡過覺的侍女活活杖斃,也知道其他妃子生的弟弟死得疑點很多,他甚至能感覺出父王笑容下對母親的畏懼和厭惡。
從昌邑到長安,要走不少路。
漫漫旅途,父親對他不算親近。父親的旅途有美人相伴,並不孤單,可他的旅途很寂寞,所以他有很多時間思考母親的話,思考父親的話,思考母親的性格,思考父親的性格,思考他若做了太子,他的世界會如何。
當馬車到長安時,他做了個決定,他不可以讓母親得到皇位。
是的,他不能讓母親得到皇位。如果這個皇位是父親的,他很願意當太子,可是這個皇位怎麼可能是父親的?
呂後的“豐功偉績”是每個劉氏子孫都熟讀了的。竇太後為了專權,當年差點殺死皇爺爺的故事,他也聽先生講過的。
他可不想像惠帝劉盈一樣,年紀輕輕就被母親呂後的殘忍給鬱悶死了。他也不覺得自己會幸運如皇爺爺,有個陳阿嬌可以幫著他一次又一次化險為夷。皇爺爺可是七歲就用“金屋藏嬌”把陳氏一族騙得給自己效死命,他今年已經十一,卻沒看到有哪個強大的外戚可以依靠。
所以,母親還是把她的“雄才大略”留在昌邑國施展施展就可以了。他到時候再鬱悶,也有限。父王,也可以多活幾年。
既然他做了決定,那麼他所有的行為都是拚了命地和母親的叮囑反著來。
誦書,其餘皇孫誦四書五經,他背淫詩豔賦。
武藝,其餘皇孫騎馬、射箭、扛鼎,虎虎生威,他卻舞著一柄秀氣的越女劍,把花拳繡腿當風流倜儻。
父王鬱悶,他更鬱悶。
他也是少年兒郎,怎麼可能沒有爭強好勝的心?又怎麼可能願意讓別人嘲笑他?他也想一劍舞罷,滿堂喝彩,也想看到皇爺爺讚許的目光,而不是逐漸失望暗淡的目光。
可是,他不能。
當他從宴席上偷偷溜走,逛到昭陽殿時,看到滿株杏子正結得好。
起先在前殿,麵對佳肴,毫無胃口,此時卻突然餓了,遂爬到樹上,開始吃杏子。
聽到外麵尋找他的宦官來回了幾趟,頻頻呼著他的名字,他毫不理會,隻想藏在濃蔭間,將煩惱鬱悶暫時拋到腦後。
人語、腳步聲都消失。
隻初夏的陽光安靜地從綠葉中落下。
他眯著眼睛,眺望著藍天,隨手摘一顆杏子,吃完,再隨手摘一顆。
“‘桃飽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你這樣吃杏子,小心肚子疼!”
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孩,站在樹下,雙手背負,仰著頭,一本正經地教育他,眼睛裏麵卻全是“饞”字。
他譏笑,扔了一顆杏子給小兒。
小兒猶豫了下,握著杏子開始吃。吃完,又抬頭看著他。
他又扔了一顆給小兒。
一個躺於樹上,一個站在樹下,吃杏。
大概他太鬱悶了,也大概覺得樹下的小兒年齡還小,什麼都不會懂,所以他有一句沒一句地開始和小兒說話。
他告訴小兒,他是大臣的公子,偷偷從宴席溜出來的。
小兒說自己也是大臣的公子,不小心就走到這個院子裏來了。
他隱晦地說著自己的煩惱,吹噓自己武功十分高強,文采也甚得先生誇讚。還點評著朝堂上的人與事,告訴小兒,若他生在皇家,憑他的能力絕對可以做好皇帝。
小兒咬著杏子點頭,“我相信哥哥。”
他有英雄不能得誌的失意,還有落寞的荒唐感,自己竟然和一個四歲小兒吃杏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