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性本性。
夏娃騎上劍齒虎閑庭信步,
完成了與神的合謀。
創世與造人
夢中驚醒後,女媧開始造人。
說不清那是早晨還是黃昏。天邊血紅的雲彩裏,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同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另一邊是月亮,生鐵般又白又冷。二者之間,是忽明忽滅的星星和來曆不明的浮雲。
女媧卻並不理會誰在下去,誰正上來。[1]
女媧是一隻大青蛙。
不對吧?傳說中的女媧不是蛇嗎?在《山海經》,在畫像石,女媧和伏羲一樣都是人首蛇身。而且,他們的蛇尾還相互纏繞在一起,分明是準備傳宗接代的意思。
更何況,隻有蛇才會最終變成龍,蛙就不行。如果女媧是蛙,龍的傳人豈非成了“蛙的傳人”?
女媧怎麼會是蛙?又怎麼可能是蛙?
因為她原本是蛙。[2]
變成蛇,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腳,時間不晚於漢。
媧,今人讀“蛙”,古人讀“呱”,正是青蛙的聲音。可見媧就是蛙,女媧就是女蛙,隻不過是偉大的、神聖的、創造生命的蛙。這樣的神蛙或聖蛙,當然不能寫成青蛙的蛙,必須特別創造一個字專門用在她的身上。盡管我們還沒有發現這個字的甲骨文或金文,但在南太平洋巴布亞新幾內亞的蛙人圖上,卻可以依稀看見當年的風采。[3]
這,又哪有一丁點蛇的影子?
相反,女媧是蛙,卻像古埃及的太陽神荷魯斯是鷹一樣無可懷疑。更何況,是蛙才可能造人。龍和蛇,都不會。至於其中的原因和奧秘,我們以後再說。
但,女媧造人,跟上帝(God)不同。[4]
上帝造人是一次性的。在創造世界的最後一天,上帝先用泥土造了亞當,又用亞當的肋骨造了夏娃,再把他們安頓在伊甸園,就完成了所有的工作。之後,是休息。哪怕他倆不聽告誡,被蛇誘惑,偷吃禁果,犯下原罪,也不管。
顯然,上帝造人很輕鬆,甚至有點漫不經心。
女媧就辛苦得多。她先是用黃土和泥,把人一個又一個地捏出來。我們不知道她老人家最早捏出來的是男人還是女人,也不知道開始的時候造了多少,但可以肯定絕非隻有一男一女。而且女媧的本意,竟是要造出全體人類。
這當然不堪重負。於是靈機一動的女媧,便隻好扯下一根藤條沾上泥漿,再舉起一甩,把人批量地甩出來。因此後來有人說,富貴者,就是女媧用黃土親手所造;貧賤者,則隻是當時灑落在地上的泥漿。[5]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女媧又隻好向地位更高的神申請媒人的職位,以便幫人談婚論嫁,讓人類自己男女結合,繁衍生息。[6]
直到這時,女媧才光榮退休。
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某年,女媧的子孫中一個名叫共工的家夥鬧情緒,一頭撞斷了擎天柱不周山,結果天崩地裂,水深火熱,女媧也隻好挺身而出救苦救難。她先是燒煉了五色的石頭填補天上的漏洞,然後又砍斷一隻大鼇的四條腿作為柱子,把眼看就要坍塌下來的天穹重新支撐起來,這才讓世界恢複正常,讓人類重歸安寧。[7]
奇怪!女媧為什麼要忙個不停,又一管到底呢?
很簡單,女媧不是造物主,不是創世神。創世神隻需要揭開序幕,造出一男一女,就可以不聞不問,一切皆由被創造者好自為之,或咎由自取。可惜女媧不是。除了人,天地萬物都不與她相幹,就連做媒也要別的神批準。難怪《楚辭·天問》會質疑:女媧有身體,她是誰造的?[8]
問得好!因為這其實是在問——
世界是誰創造的?
誰才是終極創造者?
抱歉,無可奉告,因為我們沒有創世神。盤古,隻是分開了原本就有的天地;混沌,則連自己都是被開竅的。他們都不是創造者。按照中國哲學,世界的真正創造者是道,或者易。道,倒是跟上帝一樣無象無形,但可惜沒有動手,也不是神。《周易》的易,就更沒有神性和神格。
也就是說,終極創造者缺位。
沒有終極創造者,或終極創造者沒有神性和神格,是中華文明的一大特點。它對於我們民族的深刻影響,以及由此造成的成敗得失,無疑是一個隻能從長計議慢慢道來的話題。現在能夠肯定的是:在世界神話的譜係裏,女媧不是第一個神,也不是第一個人,甚至不是第一個女人。
第一個女人是誰?
夏娃。
女媧的前身
夏娃是女媧的前身。
女媧有前身嗎?有。因為她是母親,或母親神。她的造人,她的做媒,她的補天,都意味著母親的偉大和慈愛。我們並不知道她造了多少人,又造了多少天,先造男還是先造女。這些問題,都沒人能回答,也沒人去關注。因為對於母親來說,所有這些都根本就不成問題。
人,總是先成為少女,再成為母親的。
因此,女媧必有前身。
但,為什麼是夏娃?她倆有關係嗎?
有。因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實際上,自從人在自己的世界裏睜開了眼睛,一個巨大的問號就長期懸掛在他的頭頂:我是誰?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這是必須回答的。作為地球上唯一具有自我意識的物種,人類需要這樣一種解釋、慰藉和安頓。無此交代,我們將心神不寧。
這個交代,就叫“身份認同”。
身份認同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它表現為現實,表現為曆史,也表現為神話。實際上,作為世界各民族都有的文化遺產,神話和傳說絕非碰巧的偶然存在。人類創造它們,無非是要借助神和神話傳說人物,弄清來曆,記錄曆史,解釋現象,回答問題。有此履曆和檔案,焦慮才會克服,衝動才能滿足,身份的認同才有了可能。
有此認同,我才是我,我們才是我們。
創世神話,就這樣不由自主地產生。因此,它們絕不是茶餘飯後的街談巷議或蜚短流長,而是民族的信念和信仰。這樣的神話,我們民族一定有過,麻煩僅僅在於失傳。或者說,被有意刪除,就像給女媧動了手術。
也隻能借雞下蛋,以他山之石攻我山之玉。
好在人就是人。尤其是在遠古原始時代,世界各民族的思路、模式和方法論,大同小異,如出一轍。幾乎所有的創世神話都在重複虛構,而且驚人地相似。比方說,中國和西方的神話都認為,世界上原本沒有人,人是被創造出來的。造人的材料都是泥土,創造者也都是神。
神話,是世界範圍的集體夢幻。
這就可以資源共享。
比方說,把夏娃看作地球上第一個女人。
可惜夏娃也有麻煩。夏娃的麻煩在於,她是世界上第一個女人,卻不是第一個人。第一個人是亞當,夏娃卻是用亞當的肋骨創造的,是第二個人。隻不過上帝在動這手術時,似乎沒有使用麻醉劑,而是用了催眠術。
然而由此產生的問題卻讓人大惑不解:女人跟男人的肋骨,又有什麼關係?作為上帝的創造物,夏娃為什麼要跟上帝作對?作為亞當的肋骨,她又為什麼要去誘惑亞當?亞當的肋骨誘惑亞當,豈非自己誘惑自己?
這是一個“達芬奇密碼”。
密碼套著密碼,疑雲罩著疑雲。過去我們隻知道女媧來曆不明,現在看來夏娃也履曆不清。她們之間存在著某種神秘的關係,卻反倒可以確定。甚至她們承擔的文化角色和曆史使命,還會一脈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