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闊的中國地圖上,東北營口,城方如匣,人湧如蟻,喊聲遙遠!

黑白的城樓上倏地閃出一飄紅色,小如葉片,越飄越大,覆蓋了營口,覆蓋了遼西,覆蓋了整個東北!

1948年11月2日,東北野戰軍解放東北全境,遼沈戰役結束。

紅旗倏地飄去,顯出了昔日燈光閃爍的上海外灘,中央銀行大樓!

同日,國民黨宣告幣製改革失敗,蔣經國在上海發布《告上海人民書》。

蒼涼的聲音在外灘上空飄蕩:“在七十天的工作中,我深深感覺沒有盡到自己所應盡到的責任,不但沒有完成計劃和任務,而在若幹地方,反加重了上海市民在工作過程中所感覺的痛苦……除了向政府自請處分以明責任外,並向上海市民表示最大的歉意……”

曆史的畫麵倏地甩掉中央銀行大樓,穿過雲層,撲向夜幕下的淮海!

一連串炮火依次在新安鎮、邳縣、萬年閘、台兒莊、韓莊、碭山此伏彼起,最終響徹在徐州上空。

蔣經國蒼涼的聲音換成了一個曆史階段的告別。

國民黨幣製改革宣告失敗四天後,1948年11月6日夜,解放軍華東野戰軍、中原野戰軍發起了解放戰爭規模最大的淮海戰役。

隨著蔣經國的聲音消去,炮火在徐州、歸綏(今呼和浩特)、太原四周次第隱滅。

1948年11月15日、16日,為穩住傅作義華北軍隊,不使其南撤與徐州國民黨中央軍會合,中共中央命令放棄進攻太原、歸綏,部署包圍北平……

北平市民調會總儲倉庫大門外,東邊街口已經設了哨卡,禁止通行;西邊街口也已設了哨卡,禁止通行!

一輛吉普孤零零地停在門外的街心,王副官靜靜地坐在駕駛座上。

鐵門向兩邊全部打開了,李營長在前,青年軍整齊地排成兩行站在大門外,鴉雀無聲。

李營長的目光倏地望向門內。

所有的青年軍整齊一致地望向門內。

門內,空空蕩蕩的倉庫大坪,曾可達一個人慢慢走出來了。

李營長和青年軍的目光迎著曾可達走出了大門外。

曾可達走到隊伍前方站住了。

隊列肅立!

曾可達倏地向隊列敬了個禮!

李營長和青年軍一起回禮!

放下了手,曾可達向青年軍們一一望去,說道:“7月6號到今天,快五個月了,感謝你們對國防部調查組辛勞工作,感謝你們對天津經濟區北平辦事處辛勞工作……今後,這裏的幾萬噸軍糧和軍需物資就拜托你們了……”

曾可達向李營長伸出了手。

李營長被他握住了手,不禁熱淚盈眶。

曾可達緊握了一下,向吉普走去,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住了。

他望向了大門立柱上那塊牌子。

——“天津經濟區北平辦事處”!

曾可達走了過去,雙手取下了牌子,抹了抹牌子上的灰塵,覆過來將牌子輕輕地放在地上,再不回頭走上吉普。

吉普車立刻向東邊哨卡開去。

李營長率青年軍同時敬禮!

哨卡抬起攔杆,吉普開了過去。

曾可達的吉普在方邸大院門前停住了。

小李開了院門上的小門,恭敬地讓在一邊。

曾可達跨進小門,目光怔了一下,快步走了過去。

方步亭長衫潔淨,拄杖站在院中。

曾可達走近了他,方步亭伸出了右手。

曾可達雙手握住方步亭。

倆人對望了少頃。

方步亭望向了院門。

小李悄悄出了小門,從外麵將門關了。

“請進。”方步亭平行讓著曾可達。

倆人向一樓客廳走去。

方邸一樓客廳。

方步亭:“請坐。”

曾可達剛坐下,立刻又站起了。

——謝培東托著茶盤從廚房過來了。

曾可達轉望向方步亭:“經國先生囑咐,他的信隻能單獨麵交方行長。”

“我跟他。”方步亭指了一下走過來的謝培東,“禍福與共,就是一個人。請坐吧。”

曾可達隻得又坐了下來。

謝培東在茶幾上放好了茶盤。

曾可達看見了那把茶壺和那三個茶杯!

方步亭提起了茶壺先倒了一杯,雙手遞給曾可達。

曾可達雙手接了。

方步亭又給另外一個杯子倒了茶,對謝培東:“你敬曾督察一杯吧。”

謝培東端起了茶杯。

曾可達茫然地端著杯子。

謝培東:“8月12日,曾督察在大雨中陪我去找女兒,雖然沒有找到,我還是感謝你。”一口將茶喝了。

曾可達五味雜陳,慢慢也將茶喝了。

方步亭望向謝培東:“木蘭的事跟曾督察無關,我們今天不提了,你也坐吧。”

一把單人椅子早就擺在茶幾這邊,謝培東坐下了。

方步亭轉對曾可達:“經國先生的信呢?”

曾可達從口袋裏掏出了信封,雙手遞給了方步亭。

方步亭從封口裏抽出了一紙信箋,看著看著,眼睛濕潤了。

沉默。

“你也看看吧。”方步亭將那紙信箋遞給了謝培東。

謝培東接過了信箋。

信箋上書:

呈外交部

王部長世傑台鑒:

謹舉薦國防部預備幹部局上校方孟敖出任中華民國政府駐美利堅合眾國大使館武官。倘蒙特簡,報總統委任,則不勝感激!

蔣經國敬拜

民國三十七年十一月十八日

“培東。”方步亭端著茶杯站起來了。

謝培東也端著茶杯站起來了。

方步亭:“經國先生言而有信,孟敖能夠去美國了……我們請曾督察代致謝忱!”

曾可達立刻端著茶杯站起來了。

方步亭:“謝謝經國先生,也謝謝曾督察。”將茶喝了,接著望向了謝培東。

曾可達端著茶杯也在等著謝培東。

謝培東:“謝謝!”一口將茶也喝了。

曾可達也一口將茶喝了,把杯子放回茶幾:“我在北平沒有任何職務了。幾個月來一事無成,反倒給方行長、謝襄理帶來很多麻煩,給北平人民帶來不必要的痛苦……最後一件事就是陪方大隊長回南京,幫助他盡快到美國任職。我住在華北‘剿總’招待所,請你們將經國先生的舉薦信盡快交給方大隊長,我在那裏等他,最好明天就走。”

說到這裏,曾可達一步跨離沙發,取下大簷帽,向方步亭、謝培東深深鞠了一躬,轉身走了出去。

曾可達走得很快,方步亭、謝培東來不及送他,也沒有送他,兩個人都默站在那裏。

兩個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了擺在茶幾上的那封舉薦信。

方步亭:“你打電話,還是我打電話?”

“我叫孟敖來吧。”謝培東走到電話前,拿起了話筒。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門是開著的,燈也開了。

方孟敖走進門內,脫了大衣,掛上衣架:“我爸呢?”

謝培東坐在陽台的椅子上,站起來:“在竹林裏。”

方孟敖走向陽台,透過落地窗望向竹林。

十天前就立冬了,離小雪還有五天,薄暮時分,站在這裏都能感覺到竹林裏起了寒氣,卻不見父親的蹤影。

“信呢?”方孟敖轉過頭來。

謝培東將信遞給了他。

方孟敖一眼就掃完了,將信擺到桌上:“你同意我去嗎?”

謝培東:“我同意。”

“周副主席同意嗎?”方孟敖緊盯著謝培東。

謝培東深深地回望著他:“同意。”

“你們問過我同意了嗎?!”方孟敖近乎吼問。

謝培東的臉色十分凝重了:“你這是質問我,還是質問周副主席?”

“我誰也不質問,我隻問我自己!”

謝培東默在那裏,少頃:“有什麼話都說出來,坐下說,好嗎?”

方孟敖立刻坐下了。

謝培東也坐下了:“說吧。”

方孟敖:“1946年9月10日,農曆是八月中秋,崔中石在國軍筧橋航校發展方孟敖加入中國共產黨,到今天已經是兩年兩個月零八天了。這兩年兩個月零八天,共產黨沒有交給我一個任務,我也沒有為共產黨幹過一件事,唯一幹過的事就是將我的入黨介紹人害了……還有,就是今年8月12日,朱自清先生是那天去世的,北平城工部的劉初五同誌是挨著我的身子中槍倒下的,嚴春明同誌,那麼多學生,還有木蘭都是在我眼前被抓走的。接著是下大雨,你去找木蘭……都知道他們回不來了,你忍著,我也忍著。我們為什麼要忍……現在,你們卻和國民黨一起安排我去當什麼駐美大使館武官!在你們眼裏我就是喜歡喝洋酒抽雪茄,是不是?可這一向我喝了酒閉上眼,看到的不是崔叔就是木蘭,你們知不知道?!”

方孟敖已經淚光閃爍。

謝培東淚水也湧出來了。

方孟敖:“蔣經國利用我爭民心,現在民心已經喪盡,又利用我跟周恩來爭人心,比誰更講道德、更講人情。你們跟他比這個有意義嗎?”

“住口!住口!住口!”謝培東老淚迸湧,連續拍著桌子。

方孟敖沉默了。

謝培東:“你如果是這樣認識中國共產黨,認識周副主席,你現在就可以退黨。反正你也從來沒有為共產黨幹過一件事,就當崔中石沒有發展過你,想幹什麼你就去幹什麼……”

“那你給我把崔叔找來!”方孟敖也拍了桌子,“要退黨我也應該跟他說。你們能夠把他再叫回來嗎?!”

謝培東崩潰了,坐了下去,望向窗外,望向已經黑沉沉的天空,再說話時,嗓音已經低啞:“崔中石同誌永遠叫不回來了……你想幹什麼我決定不了,同意你退黨也不是我說了算。蔣經國寫了推薦信,我們沒有理由不同意。你自己不願意去,也很難有理由再在國民黨空軍待下去。這些你考慮過沒有?”

方孟敖:“我沒有那麼多考慮。我來本就是想告訴你,我能夠繼續留在北平,繼續在國民黨空軍待下去。”

謝培東又慢慢望向了他。

方孟敖:“美國已經通過了新的援華方案你們應該知道。”

謝培東還是望著他。

方孟敖:“新的方案由美國人監督執行,第一批軍備給的就是華北戰區,後天就會運到塘沽港。”

謝培東:“你怎麼知道的?”

方孟敖:“負責空運的人就是陳納德。原來行總的空運隊已經解散,陳納德要組建新的空運隊,人手不夠,知道我的飛行大隊在北平,他給我打了電話,希望我負責華北戰區的飛行任務。”

謝培東:“什麼時候?你答應了?”

方孟敖:“今天上午,我說願意考慮。”

謝培東倏地站了起來,下意識望向了辦公桌後的壁櫃,急遽思索。

方孟敖緊緊地望著他:“姑爹。”

“嗯……”謝培東轉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8月12日發糧的前一天晚上我問過你,如果決戰一起,周副主席和毛主席會不會同意我幫傅作義運送軍用物資,把他的五十萬大軍穩在平津,不讓他們出關,不讓他們南下,你回答我‘會同意’。現在東北打勝了,淮海正在激戰,毛主席、周副主席就算已經有把握穩住傅作義華北的軍隊,也讓我參加一下好不好?”

謝培東望著方孟敖發亮的眼睛,又望向了窗外的竹林。

竹林已經黑魆魆一片。

謝培東轉過身來:“你爸那裏怎麼交代?”

方孟敖:“十年了,我應該留下來,陪陪他,陪陪這個家。”

謝培東點了下頭,望向了門邊的衣架,走過去,取下了方步亭的大衣,遞給方孟敖:“到竹林去,跟你爸慢慢談。”

“知道了。”方孟敖接過大衣,走出了辦公室門。

謝培東站在門內,看著方孟敖下了樓,關上了辦公室門。

轉身走到辦公桌後壁櫥前,按了壁櫥的開關。

壁櫥打開了,謝培東拉出了電台,拖過椅子,坐下來,戴上了耳機。

華北“剿總”會議室外大坪。

1948年北平的冬天冷得更早些,彤雲密布,寒風隻要停下來,恐怕就會下雪了。

會議室台階下的警衛已經身著冬裝。

台階上大門口幾個警衛一律穿著西北軍的棉服,一看便知道傅作義在裏麵開會。

軍車,軍隊,不時從會議室側而的路上開過,進出南麵的大門,看似整齊,已經露出亂象!

可憐曾可達,盛夏來的北平.雖也備了長袖軍服,卻抵不過北平的早寒,借了一件長棉大衣,坐在大樹下麵,等著散會。

方孟敖拒絕了駐美使館武官的職務,卻被陳納德直接任命擔任了援華空軍華北戰區的空運隊長。曾可達多方聯係建豐同誌未果,向預備幹部局報告,得到的指示是,請見傅作義,密陳隱衷,將方大隊帶回南京。

會議室大門口的棉服警衛同時肅立,緊接著大門開了。

曾可達一振,站了起來。

王克俊出來了。

緊接著,兩個中將出來了,一個是中央軍第四兵團司令李文,一個是中央軍第九兵團司令石覺。

王克俊與他們握手送別。

曾可達快步向會議室大門台階走去。

立刻,台階下的警衛攔住了他。

幾輛吉普魚貫開到了台階下。

李文上了第一輛小吉普,帶著一輛衛隊中吉普開走了。

石覺上了第二輛小吉普,帶著一輛衛隊中吉普開走了。

曾可達緊盯著會議室大門,等著傅總司令出現。

門口那幾個棉服警衛卻走進了大門。

曾可達大聲喊道:“王秘書長!”

王克俊並沒有進門,其實早已看到了曾可達,這時走下了台階。

警衛不再阻攔,曾可達迎了過去,敬了個禮:“傅總司令呢?”

王克俊:“傅總司令從後門走了。”

曾可達急了:“國防部預備幹部局……”

“不用說了。”王克俊打斷了他,“你提的要求傅總司令命我向南京谘詢了,方大隊是陳納德將軍組建的空運隊,專責給華北戰區運輸美援物資,建製和任命都不在華北“剿總”。預備幹部局如果要調回這個大隊須經美國合作總署同意。”

曾可達:“通過哪個部門能夠去找美國合作總署?”

王克俊閃過一絲可憐的眼神:“蔣宋夫人。”

曾可達的眼中浮出了絕望。

王克俊看手表了。

曾可達慢慢敬了個禮:“謝謝王秘書長,我走了。”

“什麼時候離開北平,我安排飛機。”王克俊剛伸出手。

“不麻煩了。”曾可達已經轉身走下台階。

南苑機場外,專供汽車進出的大鐵門,崗亭,堡壘,戒備森嚴。

鐵門兩邊是隔離機場的鐵網,五步一人,拱衛機場。

曾可達的吉普在鐵門外約十米處靠左停在路邊。

吉普內,駕駛座上是王副官,曾可達坐在右邊,後視鏡能看見車後的路。

後視鏡裏,小吉普、中吉普駛來了。

曾可達推開車門,站在車旁。

駛來的小吉普,開車的方孟敖目光一閃,減速,將車停在右邊路旁。

中吉普跟著刹車了。

方孟敖跳下了車,對中吉普駕駛座上的陳長武:“你們先進去,做飛行準備。”

“是。”中吉普向大鐵門開去,車上的飛行員都看到了另一輛小吉普旁的曾可達。

方孟敖的小吉普裏還坐著郭晉陽和另外三個飛行員,看著隊長向曾可達走去。

握手,對視。

曾可達:“耽誤你們十分鍾。”

方孟敖:“好。”

曾可達沒有鬆手,拉著方孟敖下了路,走到荒地中。

“半年了,我向你辭個行。”曾可達望著方孟敖。

“回南京?”方孟敖也望著他的眼。

曾可達:“‘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去哪裏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