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這具屍體已經僵硬,死者臉上最後所帶的神情是驚懼、惶然和不知所措,現在這些表情就永遠定格在他的麵部無法改變——也包括那雙瞪得極大的眼睛,盡管人們已經多次試圖讓它合攏起來,卻都沒有辦法做到,這雙已經失去了焦距的眼睛仍然直直呆呆地望著正前方,死不瞑目。

屍體身上染滿了血汙和塵土的甲胄已經被脫了下來清理幹淨擺放在一邊,裝殮者為了給這具抬回來時就已經僵硬的身軀換上他平日的盛裝也算是頗費了一番功夫;可即使如此,死者頸項上那個足夠茶杯口粗的傷口卻無論如何也遮擋不掉。那是一支雕翎箭造成的前後貫穿之傷,從很遠的地方射來,正中頭盔和護甲之間的空當,哽嗓咽喉,一箭致命!

現在,那支被啟下來的羽箭也放在屍身的一側,盡管箭鏃上的血跡已被清理幹淨,但那冷厲鋒刃間所閃動的血色寒芒卻依然動人心魄。啟下這支箭的時候死者已經僵硬了很久,箭鏃上的倒刺早和皮肉凝為一體,還是召兩名太醫用了刀子才把它整個兒從脖子裏割了出來——也因此傷口生生又擴大了一圈,源源不斷的汙血浸透了堵在裏麵的棉花和紗布,如今顏色都已經發黑了。

西羌國皇帝元頡的手伸進這還沒有加蓋的棺材裏摸了摸死者冰涼生硬的臉,這就是他唯一的親弟弟——好吧,其實兩人的感情一直都不好:弟弟元碩此人這輩子都好像是草原上最橫衝直撞的野牛,當初父親老汗王謝世之後宗族裏還是有幾個親貴想要趁亂擁立這位親王繼位為帝的。奈何這家夥的確不爭氣,平日裏飛揚跋扈早把朝中群臣都得罪光了,光那區區幾個親貴的擁立又能成什麼事兒?

元頡登基的時候並沒有費多大力氣就料理掉了這些許的麻煩,不過似乎是因為這個緣故,兩兄弟的感情就又更疏遠了一些,記得上次兩人單獨說話還是五年前,那是元碩這家夥不滿意自己指婚給他的王妃所以喝了酒跑到王宮裏來大鬧!那事兒後來怎麼樣來著?哦,對了,自己命八個人把他硬拖下去還綁在王宮大門外的拴馬樁上狠狠地抽了十鞭子!

想起這家夥當時殺豬般的慘叫聲,元頡不禁抬了抬嘴角,露出一絲近乎是笑容的表情——是啊,這個學不乖的蠢貨,從小他就是這樣,虧吃的比誰都大,喊得比誰都響,腦袋裏缺的那一根筋卻怎麼也長不齊。現在想起五年前的事感覺那麼遙遠,簡直都有點模模糊糊的,那時候自己才剛剛起兵征伐西域各國吧?對的,那時候母後也還在世,她是不愛看見打仗的……一生一直都不愛。

現在這個家夥前所未有安安靜靜躺在自己麵前,他的魂魄應該已經到天上去見到父汗和母後了吧?元頡很奇怪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想,其實一個人死了之後他的魂魄究竟要去哪裏這件事,自己這輩子從來就沒有關心過,可是現在卻不由自主地要想——元碩殺了那樣多的人,他也可以去天上麼?其實父汗在世的時候殺的人更多,如果不是他率部奮起反抗,我大羌族現在也許還在華國那幫腦滿腸肥貴族們的壓榨之下吧。而現在,我們已經打平了整個草原、掃蕩了整個西域,並且連當年不可一世的宗主華國也踩在了腳下。

前後不過一二十年而已,曾經看上去那麼強大的鄰邦們便一個個轟然倒塌,王朝到了自己手裏這五年以來,戰事更是勢如破竹;尤為可笑的是,一向威風凜凜以天朝上邦自居的華國居然也隻抵抗了不到一年而已。當然……代價還是有的——比如眼前的這個,元頡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收回自己的手。

當朝宰相沙勒赫就站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見他從棺材邊上退開了一步,便走近過來向著棺中逝者深躬為禮。沙勒赫的身後還有很多人,都是朝野中的官員們,他們也要依次來跟這位戰死沙場的左親王最後一次行禮告別。

元頡又退開幾步踱到一邊,這時他心中泛起一股膩煩的感覺,卻又覺得莫名,扭頭見沙勒赫已經行禮完畢,便點首示意讓他到自己麵前來。

沙勒赫今年才三十三歲,比元頡自己還小一歲,他在西羌一族裏麵算個異數——因為他居然肯把近二十年的時光都浪費在林林總總各族各國千奇百怪的書本上。不僅如此,他還好像很多華國的讀書人一樣,熱衷一些類似琴棋書畫這樣奇奇怪怪的玩意兒,這些都是絕大多數西羌人所不能夠理解的。但是好在元頡不在乎,他龐大的帝國需要這樣一位博學多識的宰相,更何況後者在幾歲大的時候就已經是他的好友了。

走到君主麵前的沙勒赫單手撫胸躬身施禮:“陛下,左親王殿下的事還請您不要太過於難過了,殿下英勇作戰、殉國於沙場之上,便是老汗王陛下與太後娘娘還在世,也當深自欣慰了。”元頡點頭道:“是啊,父汗一直誇讚他像是草原上最勇猛的雲豹,如今這豹子卻再也不能縱橫馳騁啦!”他說著淡淡歎了口氣,不動聲色地轉換了話題道:“對了,如今軍中和上京城中的情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