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中分明仍透出見外之意,尉遲芳想分辯些什麼卻偏偏說不出,此刻此情,想必說得多了,也隻會令彼此更增尷尬吧?可她仍覺得有些不甘心,想要將心底最深的那句話問出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你認我為妻之時,心中可當真有幾分心悅於我麼?
可是,這句澎湃到嘴邊的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她糾結著,最終還是輕輕說道:“……那麼,如果妾身願意為大人做一個羌人,但不知大人可願意為妾身做一個漢人麼?”“做一個漢人?”沙勒赫沉吟著,凝目望著她,因為虛弱的緣故,他的目光並不似平日那般澄澈明亮,但在這微微渙散的雙眸中卻依然透出了認真之意:“也好,那我便做一個漢人罷。”
尉遲芳欣喜之下又覺得有幾分酸楚,輕聲道:“大人可是當真的?”沙勒赫又微微笑了起來:“自然是當真的,難得你不嫌棄我這韃子羌人狗官,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死後便埋在這上京城外,倒也簡單省事了……”聽他又說出這等晦氣之語,什麼死後、什麼埋葬的,尉遲芳情急之下踏前一步,抬手便掩在他嘴上,皺眉道:“你如今傷勢這樣重,不可如此亂說!”
沙勒赫給她掩住口之後,瞧著這人著急的樣子,不禁又微微一笑,尉遲芳被他笑得漲紅了臉,隻是這會子便收回手來也已遲了,她咬了咬嘴唇,跺腳嗔道:“你到這會子還要開玩笑,不知道人家有多擔心麼!”。這時外頭傳來稟報聲:“大人,六部尚書求見。”屋裏的兩人聽見這話,急忙斂了笑容,由尉遲芳扶著沙勒赫略略坐起來一些,又墊好了軟枕等物作為倚靠,這才吩咐道:“都叫進來罷。”
六名身著華貴官服的西羌官員魚貫走入房中,一起躬身在沙勒赫榻前施禮,禮畢之後一個個這才走近過來探看他們宰相大人的傷勢,就聽其中一個黑臉高壯官員道:“大人既然醒來,這傷勢想必也就無礙了吧?倒白白把我們這些人嚇了個半死!陛下那臉也黑得跟雷公似的,我等方才真真三魂都飛了兩魂半還多……”
他話未說完就被旁邊的另一個官員當頭拍了一掌,笑喝道:“陛下是雷公這話也是能亂說的?仔細你出了這門就遭雷劈!”又有一個官員在旁不知用羌語大聲說了一句什麼,這六人便都前仰後合哄堂大笑起來,絲毫渾不似尉遲芳往日看慣的華國朝廷重臣那般肅穆持重的模樣。
沙勒赫自醒來已經說了不少話,這會子含笑聽這幫部下們打趣兒,倒算是略略歇了一歇,聽得眾人笑聲漸止,他這才哼了一聲道:“想來我這傷勢給救了過來沒有稱你們六位的心意是麼?那麼多冗雜事務,又有人摁著你們的脖子非做不可了。”最開始說話那高壯官員又笑道:“就是這話!偏偏連一時一刻都躲懶不得,果然令人喪氣得很,不如大人你就裝作今日沒有醒來,且放我們去歇息幾日如何?”
那方才用羌語說笑話的官員這回也換了漢話笑道:“宰相大人別聽他胡唚,便是這廝,方才誦經之時還掉眼淚哩,呼訶木,你就在他旁邊,你可看清楚沒有?”被叫做呼訶木的官員立即笑道:“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不光是他,還有特魯烏!方才那嘴癟得跟吃了酸杏皮似的,是也不是?”
特魯烏乃是禮部尚書,倒比其他那幾人生得略斯文些,聽見點著他的名字,便也毫不示弱的道:“我那是一心虔誠念經祝禱呢,橫豎總比你們這些經文都記不全的要強些!那般哭喪著臉滿嘴混唚,也不怕神明來割了你們的舌頭!”呼訶木笑道:“就方才誦經那個架勢,神明便是要割舌頭也輪不到我們幾個吧?我聽見後頭不知是哪個衙門的幾個人,後來竟都扯著嗓子唱將起來,那聲氣兒就跟野狼叼住驢後腿似的……”
聽他說得著實好笑,這六人便又嘩然朗聲大笑起來,沙勒赫也跟著笑了一聲,卻因為不小心牽動了傷口,笑容轉瞬便即斂去,隻暗自沉了沉嘴角忍住傷痛,麵上神情卻絲毫不變一如方才。隻是他這番神情的輕微變化旁人雖沒有看見,站在他身側的尉遲芳卻瞧了個清清楚楚——後者對那些羌人朝臣們之間的戲謔打鬧自是毫無興趣,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沙勒赫一人的身上,雙眼幾乎一瞬也不瞬地望著那人的一舉一動,便連最小的一個微微蹙眉的神情也盡都看入眼中。
沙勒赫畢竟不同於李無瑕——李無瑕與尉遲芳雖然份數君臣主仆,但在內心深處,她也一直將這位照顧了自己多年的女官視為親姐的。所以在這位姐姐麵前,無論何種傷痛辛苦難受等感覺自然無須掩飾,何等狼狽模樣自己也不覺得有何難堪;便是傷勢最重連話都說不囫圇的日子裏,維係生命的細瑣之事全部都由尉遲芳照顧,她們兩人並不覺得有甚違和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