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1 / 2)

西羌乃塞外遊牧之國,於朝廷宮闈之類的規矩倒遠沒有華國這樣的中原古國森嚴,即便對於後宮幹政這樣稍顯敏感的事他們也並無明令禁止。因為塞外女子識字的本就不多,像朵蘭這般讀過幾本書的已算異數,況且那有限的幾本書也無非是啟蒙識字抑或樂府詩歌之類,導致她在國政大事上本就從來插不了什麼嘴。

是以今日李無瑕站出來清清楚楚地以國事當眾在君前奏對,這在他們西羌朝廷中也算得開天辟地的第一遭;在場的羌國重臣們不免大多麵露納罕之色,李顯宗父子幾人更嚇得麵色如土,生怕李無瑕言語失當惹怒了羌帝或許便會遷怒到自己頭上。

倒是元頡本人卻並未流露出任何動怒的意思,反倒神情溫和地又追問道:“李氏,你所說的屯田之策究竟是何意思?難不成要讓朕麾下的士兵們個個都去學你們漢人務農耕種麼?”

李無瑕正色答道:“正是如此,也唯其如此,陛下軍中的糧草供應才可保證源源不絕、永無後患——如今正是將屆春耕之時,宜於開墾荒地撒種耕作,還望陛下早下決心才是!”她一語未畢,跪在她旁側的兵部尚書呼訶木已亢聲反對道:“娘娘此言差矣,我們大羌國男兒皆是雄赳赳之馬上豪傑,馳騁天下的英雄好漢!怎能令他們從事那些卑下繁瑣的農耕之業?那種事本就應是漢人該做的,反正天下漢人比羌人多得多,理當由他們奉養我們才是!”

聽他這般當眾貶低漢人,絲毫沒給自己留下任何顏麵,李無瑕倒也並不著惱,隻靜靜地向元頡又陳奏道:“陛下切不可聽從兵部尚書大人此言,須知糧食乃國家命脈,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個個生來都要吃飯,此係天下第一要務,又有何卑下瑣碎之說?羌人雖從前不嫻農耕之術,那又何妨從頭學起?況且倘若羌人始終不精此道,難道要將如此重要的命脈始終交付在漢人手中掌握麼?”

呼訶木聽她一口便將自己之言全數駁回,不由得漲紅了臉,當即冷笑道:“娘娘這樣說怕是有些混淆視聽之嫌了吧?縱然農務再要緊,但天下畢竟尚有尊卑貴賤之分,卑賤之人自當奉養尊貴之人;所以要漢人奉養我們羌人又有何不妥?比如你們華國君臣即便再重視農耕之道,終究也不會自己親自去種地吧?還不是要等農人種好了糧食才送來奉養你們這些白吃白喝之人麼?”

李無瑕聽他這話已是動了意氣,當下亦隻淡淡地應道:“尚書大人所言不假,但華國也正因我等當權之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全然不知稼穡之苦而隻曉得盤剝百姓,導致民心背離這才有了今日亡國之報!怎麼,大羌國難道也要重蹈這樣的覆轍不成?”呼訶木給她噎得臉紅脖子粗,正要大聲再作反駁,還是旁邊戶部尚書納爾莫看出他決計不會是李無瑕的對手,暗中伸手扯了扯他的袍襟,又低低幹咳一聲遞了個眼色。

呼訶木這才住了口,從鼻孔中噴出兩股粗氣,狠狠地橫了李無瑕一眼。那納爾莫卻是老成持重之人,他阻住呼訶木的話頭後,遂自己向著李無瑕躬了躬身道:“娘娘所言自然不無道理,但我大羌國的兵士軍卒從未接觸過這些開墾耕種之技,一時即便令他們從頭學起,想必也沒有那麼快便收獲成效,如娘娘所說的,要以此解決軍中糧草之需,豈不是遠水不解近渴麼?”

李無瑕點頭道:“正是如此,但屯田之策本就可分為軍屯與民屯兩項——如今天下初定,大戰過後各地人口銳減,許多田地都已荒蕪廢棄無人耕作。若是朝廷下令將這些荒廢田地頒給那些因戰事無家可歸的流亡農人耕種,而隻收取其田地中所獲收成的一小部分作為軍糧,這豈不是一舉數得的善政麼?亦可令這些農人教導羌國士兵開荒農墾之道,如此隻消兩三年過去,則天下必可大定矣。”

他們幾人互相爭執之時,坐在高處的元頡並沒有插口,他隻默默注視著胸有成竹侃侃而談的李無瑕,心中卻不由得又想起沙勒赫來——李無瑕所說的屯田之策當初沙勒赫也曾在他麵前粗略提出過,隻因當時戰事未畢,元頡聽過之後也未往細處去想,亦尋思著這樣的事將來縱使到了跟前也總有沙勒赫會詳細操持,又哪裏輪得到自己去傷腦筋了?

可是如今沙勒赫人已不在,他昔日的打算卻由一個華國女子重新提了出來。及至此時,元頡方深深體會到自己那位好友無論如何也要一力促成李無瑕入宮這事的真正良苦用心——自己身邊的確需要一個這樣的人,清醒而冷靜地指明前方的路徑,在自己衝動冒進之時能夠極力阻止。唯有如此,這江山社稷才能興盛不衰地傳承下去,便如同他和沙勒赫當初年少意氣風發之時所夢想的那樣。

一念至此,元頡的目光更趨於柔和,他和顏悅色地向呼訶木與納爾莫說道:“左皇後的說法的確有些道理,先前宰相大人在世的時候也曾經向朕做過類似建言——自然,此事並非一日之功,你們兩人下去之後不妨召集你們各自部裏的臣工們好好商議商議,這幾天擬個大略可行的章程交上來給朕看看。”既有皇帝陛下發話,那兩位尚書自然再無他言,當即一個個躬身領命後退回自己的席位。周遭其他西羌大臣中有些頗為認可李無瑕之言的,也大有滿心不以為然的,但見皇帝對她的建言如此支持,看來日後倚重更不在話下,那些人的神態倒頓時都收斂恭敬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