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來風由雲樓領著來到亭外,然而亭中寂靜,水苒卻是趴在梅花桌上睡著了。
她睡得並不踏實,寒風拂過她的臉頰,冰冰涼涼的雪花在眼角停滯凝固,襯得眼角的紅色的淚痣更加妖豔,添了一份哀涼淒楚。
一瞬,水苒猝然驚醒,風卷珠簾,一眼,便見著了一身清冷的時來風。
這個男人,還是記憶中的模樣,他站在明媚的驕陽下,身量挺拔,厚重的墨黑色長袍,卻是冷硬的麵龐,陌生。
時來風亦是看著水苒,眼中無悲無喜。
時來風輕然向水苒行去,就直直地站在對方麵前。
湖心中的小亭在那一片白白皚皚的世界裏,突兀卻獨有意境。
梅花桌上,移去雕花古琴,放置了一套茶具。
炭火呲呲燃燒著,茶壺中的水沸了又沸,倆人席地而坐,神色平易。
水苒拿起茶壺,沏了兩杯香茗。
“我記得,你最喜我沏的茶。”
女子盈盈一笑,一雙瀲灩的紅眸,勝似琉璃。
“隻可惜,當初品茗的是你的心上人,而此時與你對飲的,並非是他本人。”時來風執起水杯飲了一口,隻覺得舌尖處有一股子的苦澀,一點點滲透到他的心頭:“龍昊已經死了,我不是他!”
男人這樣斬釘截鐵,女子緩緩閉上了眼瞼,整個心髒忽而空洞洞得厲害。
“龍昊龍王大人在奈何橋上千年,當時的他隻剩一魂三魄,他有著日積月累經久不退的執念,而我借著這個執念,漸漸孕育出自己的仙格。我隻是黃泉路上的曼珠沙華,閱盡千帆,我憧憬人世的情愛,化身轉世。”
是他吞噬了龍王最後的魂魄,得以成仙。
雙魚玉佩忽而從水苒的腰間滑落,清脆砸落在地,竟從中摔成兩半。
“玉在人在,玉裂人亡。玉在人在,玉裂人亡……”
水苒的腦中一直在重複這句話,翩翩的梅花瓣渲染這寸天地,將女人的周身也染上了一層血紅。
倏忽,她猛得咳出一絲血跡,自嘴角蜿蜒而下,一直滴落在胸口。
“我的體內,還有龍王殘留的神識,自來到這處石林之後,他便蠢蠢欲動,極欲霸占我的身體。隻是,你們之間,最多隻能相處七天,七天之後,世上就再無龍昊。”
男人說著,額間便現出一片黑色的龍鱗,如甲般堅硬,亦如流光般耀眼。
*
七天的時間,可長可短。
水苒和龍昊錯過了千年的時間,又豈是短短的七天可以彌補的。
一夢一蹉跎,他們在夢中,在虛無幻境中,度過了他們的一生。
崇山峻嶺中,一條綠江上,一葉小舟中,倆人對坐其中。
在這處地方,沒有所謂的善惡,沒有外人的幹涉,他們隻是無拘無束的情侶,她為他洗衣做飯,他為她打獵耕種。
世外桃源中,他們拜過天地,他們生兒育女,他們白頭到老。
七十年後,倆人都已經鬢角斑白,他們一齊坐在千秋上,周圍縈繞著嬉戲的子孫。
藤架上開得是水苒最喜歡的紫丁香,而庭院中,翩飛著五彩的蝴蝶。
身後是天虹萬丈,霞光璀璨。
“娘子,我愛你。”男人吻上女子的額頭,男人的眉間是戀戀的不舍。
水苒仰頭,此時的她是老婦的模樣,臉上是溝壑深深,褶皺千層。
她笑著,最是世最美的模樣。
“龍昊,你可曾後悔,為著我放棄了你的地位,你的聲名,落到魂飛魄散的地步?”
她本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妖魔,所有的人都厭棄她,唯有他願意善待她。
“我們錯過了上千年,換得這相濡以沫的一生時光。阿苒,我很欣慰,也很知足。我隻恨,我沒有能力許你天長地久。”
男人眼角的皺紋化開,卻有鹹澀的淚水溢出,濺落到女子的手背。
他們緊緊地依偎著,是斷腸的傷痛。
“阿苒,日後沒有我在你的身畔,我希望你也能活得肆意,活得幸福。”
耳邊是男人的輕歎,夢醒之時,女子孤身處在亭中,月斜殘落,現世已經七日。
淚意模糊了整個麵龐,女子的淚,是熾烈的鮮紅。
她原是雪女,天生不會泣淚,而如今,她才真正明白,那一指的寒涼,是如何得魂傷。
掌心處是那片溫熱的龍鱗,是他留給她最後的念想。
可是,若是沒了他,她繼續獨活又有什麼意思?
這七十年的虛無幻境已經夠了,夠了……至少,他們曾經彼此擁有過,他們也曾幸福過。
若是相愛,又何必隻爭朝夕?
*
她心灰意冷,腳下是最高的山巒。
上千年了,她被天帝封印在此處上千年,朝朝暮暮,不過是彈指一瞬,又好似萬古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