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這種情況我曾深深一歎:“文脈既隱,小丘稱峰;健翅已遠,殘羽充鵬。”
照理,文物專家不懂文脈,億萬富翁不懂文化,十分正常。但現在,現代傳媒的滲透力度,拍賣資金的強烈誤導,使很多人難以抵拒地接受了這種空前的“文化改寫”,結果實在有點恐怖。
有人說,對文學,應讓人們自由取用,不要劃分高低。這是典型的“文學民粹主義”,似是而非。就個人而言,不經過基本教育,何能自由取用?鼠目寸光、井蛙觀天,恰恰違背了“自由”的本義;就整體而言,如果在精神文化上也不分高低,那就會失去民族的大道、人類的尊嚴,一切都將在眾聲喧嘩中不可收拾。
如果不分高低,隻讓每個時間和空間的民眾自由取用、集體“海選”,那麼,中國文學,能選得到那位流浪草澤、即將投水的屈原嗎?能選得到那位受過酷刑、恥而握筆的司馬遷嗎?能選得到那位僻居荒村、艱苦躬耕的陶淵明嗎?他們後來為民眾知道,並非民眾自己的行為。而且,知道了,也並不能體會他們的內涵。因此我敢斷言,任何民粹主義的自由海選,即便再有人數、再有資金,也與優秀文學基本無關。
這不是文學的悲哀,而是文學的高貴。
我主張,在目前必然寂寞的文化良知領域,應該重啟文脈之思,重開嚴選之風,重立古今坐標,重建普世範本。為此,應努力撥去浮華熱鬧,遠離滔滔口水,進入深度探討。選擇自可不同,目標卻是同歸,那就是清理地基,搬開蕪雜,集得高牆巨磚,尋獲大柱石礎,讓出疏朗空間,洗淨眾人耳目,呼喚亙古偉步,期待天才再臨。由此,中華文化的複興,才有可能。
二
文脈的原始材料,是文字。
漢字大約起源於五千多年前。較係統的運用,大約在四千年前。不斷出現的考古成果既證明著這個年份,又質疑著這個年份。據我比較保守的估計,大差不差吧,除非有了新的驚人發現。
漢字產生之後,經由“象形——表意——形聲”這幾個階段,開始用最簡單的方法記載曆史,例如王朝譜牒。應該夏朝就有了,到商代的甲骨文和金文,已相當成熟。但是,甲骨文和金文的文句,還構不成文學意義上的“文脈之始”。文學,必須由“意指”走向“意味”。這與現代西方美學家所說的“有意味的形式”,有點關係。既是“意味”又是“形式”,才能構成完整的審美。這種完整,隻有後來的《詩經》,才能充分滿足。《詩經》產生的時間,大概離現在二千六百年到三千年左右。
然而,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商代的甲骨文和金文雖然在文句上還沒有構成“文脈之始”,但在書法上卻已構成了。如果我們把“文脈”擴大到書法,那麼,它就以“形式領先”的方式開始於商代,比《詩經》早,卻又有所交錯。正因為此,我很喜歡去河南安陽,長久地看著甲骨文和青銅器發呆。甲骨文多半被讀解了,但我總覺得那裏還埋藏著孕育中國文脈的神秘因子。一個橫貫幾千年的文化行程將要在那裏啟航,而直到今天,那個老碼頭還是平靜得寂然無聲。
終於聽到聲音了,那是《詩經》。
《詩經》使中國文學從一開始就充滿了稻麥香和蟲鳥聲。這種香氣和聲音,將散布久遠,至今還聞到、聽到。
十餘年前在巴格達的巴比倫遺址,我讀到了從楔形文字破譯的古代詩歌。那些詩歌是悲哀的,慌張的,絕望的,好像強敵剛剛離去,很快就會回來。因此,歌唱者隻能抬頭盼望神祇,苦苦哀求。這種神情,與那片土地有關。血腥的侵略一次次橫掃,人們除了奔逃還是奔逃,因此詩句中有一些生命邊緣的吟詠,彌足珍貴。但是,那些吟詠過於匆忙和粗糙,尚未進入成熟的文學形態,又因為楔形文字的很早中斷,沒有構成下傳之脈。
同樣古老的埃及文明,至今沒見過古代留下的詩歌和其他文學樣式。盧克索太陽神廟大柱上的象形文字,已有部分破譯,卻並無文學意義。過於封閉、過於保守的一個個王朝,曾經留下了帝脈,而不是文脈。即便有氣脈,也不是詩脈。
印度在古代是有燦爛的文學、詩歌、梵劇、理論,但大多是圍繞著“大梵天”的超驗世界。同樣是農耕文明,卻缺少土地的氣息和世俗的表情。
《詩經》的吟唱者們當然不知道有這種對比,但我們一對比,它也就找到了自己。其實,它找到的,也是後代的中國。
《詩經》中,有祭祀,有抱怨,有牢騷,但最主要、最拿手的,是在世俗生活中抒情。其中抒得最出色的,是愛情。這種愛情那麼“無邪”,既大膽又羞怯,既溫柔又敦厚,足以陶冶風尚。
在藝術上,那些充滿力度又不失典雅的四字句,一句句排下來,成了中國文學起跑點的磚砌路基。那些疊章反複,讓人立即想到,這不僅僅是文學,還是音樂,還是舞蹈。一切動作感漲滿其間,卻又毫不魯莽,優雅地引發鄉間村樂,詠之於江邊白露,舞之於月下喬木。終於由時間定格,凝為經典。
沒有巴比倫的殘忍,沒有盧克索的神威,沒有恒河畔的玄幻。《詩經》展示了黃河流域的平和、安詳、尋常、世俗,以及有節製的譴責和愉悅。
但是,寫到這裏必須趕快說明,在《詩經》的這種平實風格後麵,又有著一係列宏大的傳說背景。傳說分兩種:第一種是“祖王傳說”,有關黃帝、炎帝和蚩尤;第二種是“神話傳說”,有關補天、填海、追日、奔月。
按照文化人類學的觀念,傳說和神話雖然虛無縹緲,卻對一個民族非常重要,甚至可以成為一種曆久不衰的“文化基因”。這在中華民族身上尤其明顯,誰都知道,有關黃帝、炎帝、蚩尤的傳說,決定了我們的身份;有關補天、填海、追日、奔月的傳說,則決定了我們的氣質。這兩種傳說,就文化而言,更重要的是後一種神話傳說,因為它們為一個龐大的人種提供了鴻蒙的詩意。即便是離得最近的《詩經》,也在平實的麥香氣中熔鑄著偉大和奇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