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認,我要講述的是一個傳奇故事。在我寫過的所有小說中,沒有比這一部更傳奇的了。那些曾經喜歡過我小說的讀者不必感到意外,這同樣是篇不錯的小說。我所有小說都遵守一個原則:我寫的是真事。
確實有謝讓、謝天、謝地這些人,但我沒有坦白相告他們住址的義務。他們讓我轉告將要看到這篇傳奇的讀者,他們不願意被人打擾。我能告訴你們的是,他們現在生活得很好,很幸福。
好了,開始吧。
故事發生在1935年的北平。這是一個讓人心裏很不是滋味的年頭。6月,何應欽與侵占華北的日軍司令梅津美治郎談判,簽訂《何梅協定》,北平除了西南盧溝橋尚在國軍手裏,最近的日軍已經駐紮在了豐台。我們知道,豐台現在已經是市區了。想想吧,1935年的時候,這裏駐的是日軍,這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在那一年,許多日本浪人湧進北平。他們開辦了大量合法和非法的商鋪,合法的如洋布行,非法的如鴉片館。鴉片館將在這個傳奇故事中扮演重要角色。現在不提。
且說在這一年的春天,帽兒胡同的四合院裏來了一位18歲的姑娘。她告訴人們,她叫周櫻,協和醫院的護士,是來租房的。她還告訴人們,她父母本來是南京金陵大學醫學院的教授,半個月前,接到北平協和醫院的聘書。父母在金陵大學將近二十年了,想換換環境,於是就來了。但不幸的是,到天津的時候,父母染上風寒,雙雙不治而亡。她本來應該回到南京,她對那裏很熟悉。但就是因為太熟悉了,她反而不敢回去了。南京的每個角落裏都留有父母的足跡和氣味。她說這話時,明亮的眼睛裏已經有淚珠在滾動了。謝太太一邊用手帕擦著淚水,一邊朝著這個姑娘擺手:“別說了,別說了……”她是一個有著菩薩心腸的女人,聽不得看不得世上悲慘的事情。她讓姑娘住在她家的兩間空房裏,一個月應該收兩塊大洋的租金,但她隻向這個姑娘要兩個月一塊大洋的租金,並且送給她很多家具和生活用品。姑娘並不知道北平的房租,當她第二天知道後,堅決要求還是按照市價來付房租。姑娘還說,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她並不缺錢。謝太太說,她也不缺錢,兩個月一塊大洋隻是象征性的,本來就不應該要她的錢。“人都有落難的時候,這個時候最需要大家幫助,我怎麼能再要你錢呢?”一個堅持要給,一個堅決不收那麼多。姑娘實在沒有辦法了,說:“謝謝你,我感謝你的好意,但你如果再不收,我就搬走了……”
這是一個星期天,謝太太的大兒子謝天正坐在一邊看書,他燕京大學畢業後,在一家報館當編輯、記者,一有空就抱著書看。他抬頭對她倆說:“你們兩個別爭了,這樣吧,大家都各讓一步,一個月一塊大洋,行不行?”姑娘想了一會兒,隻得無奈地點了點頭。謝太太自然不願意姑娘搬走,也同意了。
謝太太確實不缺錢。她丈夫是北平的一個警察局長,名字叫謝讓,他有兩個兒子。因為謝家有好幾輩都是單傳,生了第一個兒子,他喜極而泣,給他起名謝天。第二年,老婆又懷上了,再次給他生了一個兒子,鴻運高照,他激動得跑到祖墳好好地哭了一場,取名謝地。合在一起就是謝天謝地。謝地正在燕京大學讀書。謝讓成熟、穩重,最讓他不放心的是謝地,正是青春發育的年齡,精力好得嗷嗷叫,動不動就給他惹事。而在北平,這年月,是最不能惹事的。
謝讓正在為北平城裏的日本浪人發愁。《何梅協定》簽訂以後,北平就沒有安靜過,隔三差五,青年學生就要到街上散發傳單和標語,或者舉行遊行,一是抵製日貨,二是呼籲政府抗日。謝讓當然和這些青年學生是心心相印的,從東北到華北,日本人一步一步地占領著中國的土地。每個人心裏都清楚,日本人遲早要蠶食掉整個中國。他甚至巴不得老天爺發怒,來場地震,把那個小小的島國震到大海裏,整個世界都清淨了。和青年學生不一樣的是,他是警察局長,堅信任何一個政府都不可能是賣國的,都要保護自己的國家。國之不存,家之焉在?問題是,中國太弱,要“忍辱負重”。蔣委員長說,和平不到絕望時,決不放棄和平;犧牲不到最後關頭,決不輕言犧牲。他相信委員長不是說著玩的。他是警察局長,消息自然是靈通的。比如他就聽說過,委員長正在秘密裝備、訓練四十個德械師,準備將來收複東北,還在華東修建永久戰備工程。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中日一戰作準備。這個時間當然拖得愈久愈好。這幫學生總會壞事。他一再告誡正在燕京大學讀書的兒子,不要跟著別人瞎跑,上街不是愛國,是誤國,讀好書是你們學生最大的愛國舉動。兒子自然聽不進他的話,雖然沒有當場反駁,但那眉頭皺得很難看。
警察局長陷入兩難之中。政府要求他壓製學生的抗日熱情,以免被日本人抓到口實,日本人也在向他施壓要求懲辦抗日積極分子。北平駐有日本的特務機關,給警察局長打交道的是一個叫櫻井兆太郎的課長。一個小小的課長,威風比北平市長還大。他的消息比警察局更靈,過幾天就會送來一個名單,讓警察局長去抓人。謝讓問他們,這些人犯什麼法了?這個家夥就像背書一樣指著一個個人名告訴他,某日某時在某某地方發表了什麼言論,或者做了什麼破壞“中日親善”的事情。謝讓隻得讓自己的手下穿上便裝,偷偷地找到名單上的那些人,動靜鬧得大的,不抓不足以向日本人交待的,他讓警察給他們幾塊大洋,讓他們趕緊離開北平避避風頭。日本人再來問時,他雙手一攤,說找不到了。那個櫻井課長倒也沒什麼辦法。
這一次就不同了,他謝讓必須得去找櫻井課長交涉了。
事情是這樣的:北平有個破落的八旗子弟,家裏沒什麼財物,卻染上抽大煙的惡習。毒癮犯了,就搖搖晃晃地上街找鴉片館。他平常是不敢上日本人開的鴉片館,但這次不同,毒癮來勢凶猛,鼻涕眼淚一大把,他用袖子去擦,塗了一臉。這樣的人,放在其他鴉片館,看門的就不會讓他進去的。但日本人卻不這樣想,任何人進他們的鴉片館都不攔,你敢進來,就隻有乖乖掏錢的份。他們從來不相信,身上沒錢的人敢上他們的館子。這個人進去抽飽了大煙,蒼白的臉上有了紅潤,精神也來了。日本人過來給他要錢,他耍起無賴,頭抬得直直的:“沒錢。”日本人一巴掌拍在他仰得直直的腦袋上,吼他:“你再說一句沒錢?”鮮血從鼻孔裏流出來,他用袖子擦一下,臉上鼻涕和鮮血混在一起,像唱戲裏的小醜,他重新把頭抬得直直的,瞪著日本人,聲音響亮地說:“沒錢就是沒錢,要錢沒有,要命一條。”這些破落的八旗子弟北平還有不少,啥本事也沒有,就會吃喝玩樂耍無賴。在中國人那裏,倒也沒什麼事,多說挨頓揍,也不會往死裏揍的,揍死人是要吃官司的,犯不著為這些混混去吃官司。他們就這樣在北平混吃混喝一年又一年。他沒想到,日本人不是中國人,日本人不怕吃中國的官司。他話音剛落,木棍拳頭都上來了。人被打倒在地,哭叫著求饒時已經晚了,日本人存心打死他。他確實被打死了。死掉了如果偷偷地處理掉,隻要沒人追究,警察局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總而言之,日本人得罪不起。一點芝麻樣的小事,這些日本雜種都能弄成國與國之間的糾紛,就要大做文章,就要讓軍隊開槍放炮,欺負到頭上來啦。忍辱負重吧。但這一次不一樣了,日本人何止是欺負到頭上了,是到頭上拉屎來了:他們把打死的那個中國人扔到了大街上!光天化日之下,他們就這麼幹了!
警察局長帶著五個手下去了鴉片館。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情,他有理,他可以把這些日本浪人捉拿歸案。他都忘了,日本人在中國的土地上是不和他講理的。他本來帶了手槍,但他想了想,還是把槍取下來放在了警察局。那五個警察也是徒手的。他都這樣了,日本人總不會不給他麵子吧。誰知到了鴉片館,他剛一開口,就被日本浪人揮舞著木棍和武士刀趕了出去。謝讓和五個手下狼狽地站在大街上,眼前無數金星閃爍,鴉片館的大門像頭張著嘴巴的怪獸朝他嘿嘿地笑著。在那一刻,他都有端挺機槍把北平城的日本人全部掃掉的想法了。想歸想,最終還得直麵慘淡的現實:如果要把凶手捉拿歸案,非得動槍不可——可誰又敢對日本人動槍呢?
回到警察局,罵了半天日本人的娘,最後還得硬著頭皮去找日本人。這次他是帶著副局長江一郎一起去找櫻井課長。櫻井的副官藤野嚴八郎把他們帶進去,櫻井坐在堂屋,陰沉著臉。旁邊放著兩個半人高的百子鬧春的地瓶,中堂掛著一副對聯:“琴有古聲清耳目,鶴緣仙骨近雲霄”,中間是清代畫家戴熙的《墨鬆圖》。這些應該都是文物,但不管是他買來的,還是偷來的,他謝讓都沒辦法。謝讓說了來意,櫻井的眼睛眯起來,皺著眉頭狠狠地盯著他,突然站起身來,抽出指揮刀。江一郎嚇得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謝讓心頭一凜,這個日本人想幹什麼?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腰,腰裏沒掛手槍。
桌子上放著一個果盤,櫻井用指揮刀挑起一隻蘋果,遞到謝讓的鼻子下麵:“謝局長,請吃。”謝讓憤怒地瞪著櫻井,最初的慌亂過後,他決定不再示弱,哪怕今天死在這裏,也不能被日本人欺負了。他猛地張嘴咬住蘋果。在那一刻,警察局的副局長江一郎幾乎要淚流滿麵了,他是理解局長的,他能想象出局長會繼續忍辱負重地把蘋果咽進肚裏。他沒想到,局長咬著蘋果“呸”地吐在地上。藤野嚴八郎怒目而視,手按在了槍套上,吼道:“你的,中國人,大大的壞!”櫻井擺擺手,製止了他。他轉過身,瞪著地上的蘋果,好像不認識蘋果了一樣,看了半天,抬起頭瞪著謝讓,腦袋向前伸著,那張狠毒的臉逼得更近了:“我好心好意地請你吃蘋果,你卻把它吐在地上,這不是對我們大日本帝國的侮辱嗎?”強盜居然有理了。謝讓仍舊用憤怒的目光瞪著櫻井課長,說:“你用刺刀挑著蘋果讓我吃,即使低等動物也不會有這樣的待客之道,何況現在是在中國的土地上,我們才是主人,你們是客人。要說侮辱,是誰在侮辱誰呢?”櫻井手裏的指揮刀抖了一下,厲聲問道:“你難道想出風頭當什麼民族英雄嗎?”謝讓說:“生為中國人,做民族英雄不是出什麼風頭,是做人的本分。相信閣下作為日本人,自然也有此心吧。”
櫻井課長哼了一聲,收回指揮刀,說:“你想怎麼辦?你說吧……你總是給我們找麻煩。”
這些狗一樣的日本人啊,顛倒黑白張嘴就來氣不發喘臉也不紅,臉皮之厚世界之最。
謝讓忍住氣,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要求賠償、懲辦殺人凶手。
藤野嚴八郎冷笑一聲,說:“那個中國人的命還沒有他吃的鴉片煙貴,談何賠償?至於懲辦殺人凶手,誰看見他是我們的人把他打死的?你有證人嗎?”
這個副官狗仗人勢,令人討厭。謝讓不理他,直直地瞪著櫻井。
櫻井坐在辦公桌前,臉繃得緊緊的,閉著眼睛,用手指敲著桌子,麵無表情地說,知道了,我們會調查的,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我們會嚴辦的……你要相信大日本帝國。
警察局長當然是不會相信大日本帝國的,但他隻能做到這一步了。果然,日本人沒有追究凶手任何責任,賠償五塊大洋了事。政府願意息事寧人,何況死的僅僅是一個抽大煙的中國人,如此而已。警察局長再次忍辱負重了,但北平的老百姓、青年學生不會忍辱負重的。謝天就質問父親,當一個中國警察不能保護同胞的安全,這是不是一種恥辱?究竟要忍受到什麼地步?父親還沒有學會如何和兒子對話,他粗暴地打斷兒子:“國家的事情,你操什麼心?你做好你自己的事兒,就是愛國報國……”兒子說:“忍忍忍,當華北成了東北,平津成了沈陽,還忍不忍?”父親回答不上來,也沒有兒子的口才,在日本人那裏受夠了氣,回到家裏又要受兒子的氣,警察局長忍無可忍,霍地站起來,給了兒子一個響亮的耳光。
那天晚上,當協和醫院護士周櫻回到四合院時,與正要往外走的謝天撞在一起,嬌小的護士被撞得跌跌撞撞地要往後倒下去時,謝天忙放下捂著臉的手,拉住她。周櫻驚異地看著一臉憤怒的青年記者,問道:“你怎麼了?”謝天說:“日本人沒一個好東西,我當兵去!我要把在中國的日本人一個不留全殺光!”謝天說完就走了。他沒有看到,姑娘扶住門框,愣愣地看著他憤怒的背影慢慢消失,眼裏湧出大顆大顆的淚珠,在月光下,那些淚珠格外明亮……
謝天去駐紮在北平的二十九軍學生軍訓總隊報名參軍之前,做了一件震動整個北平的事情。他把警察局長與日本“菊”機關櫻井課長交涉經過寫成報道發表在了報紙上。當謝讓看到這篇報道時,他的腦袋嗡地響了,他本能地預感到,北平要出大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