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哪?”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來隻覺得是身處室內。屏風後的床榻又溫又軟。火盆滋滋,告示著今天的冬天來得很早。
“軒轅……軒轅野呢?”我又問。
這個時候,我甚至還沒有完全清醒地意識到,我身邊的人是洛西風。
“阿黛,你醒了?”他叫我。
他還是一身勝雪白衣,還是黑發清揚瀑懸,眼神安靜,眉峰輕轉。可是我並不激動,也不在乎。因為已為人夫的洛西風,在我眼中便早不再是洛西風了。
他是我‘唐家姐姐’的丈夫,也隻會把我當成一個娘家小妹來關乎止禮。
這種相見如陌路,錯身退萬步的感覺,真的不怎麼好。
雖然我承認,從他口中叫出我名字的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把什麼都出賣了。
“洛先生,我跟你很熟麼?”打量著周圍的陳設,我認得出這是我的房間。躋身在後院白梅林叢對角的那個小廂房,一切……好像都沒有改變。
“阿黛,是我。”洛西風沉著眸子看我,綣繾的目光中唯有我憔悴蒼白,突兀呆滯的倒影。卻被麵前這男人用無盡的心疼和愧疚包裹了裏外三層。
我抬起手,用力在自己的臉頰上掐了一下,可是肩膀上的刀傷恍然刺痛,我下不了手。
“是這樣捏……”洛西風抬掌握住我的手,沿著我冰冷的麵腮輕輕摩挲。
我看著他,像中邪了一樣傻怔著。我也想假裝不記得他。可是淚水總是那麼不爭氣地突然肆意出來。
“阿黛我回來了。”他反掌撫著我的淚水,我卻不顧一切地掀開被子往外逃。
“阿黛!”洛西風從身後一把捉住我,像捉魚一樣:“阿黛,別逃!我們隻是做了一場噩夢,噩夢總會醒的!”
“洛西風,你放手!”我用力掙紮著,尚未痊愈的刀傷盡數崩裂。
“阿黛,別動!我不碰你,你別再動了!”他轉過臉去。把我推回床角。我抱著膝蓋,冷靜了好久才說:“洛西風,你的噩夢醒了,那我的噩夢呢?”
我叫他打一大盆水進來,放了許多皂角和莢豆。水溫暖融融的,將將到我半身高。
我化成魚形,縱身進去,兩個來回後鑽出——
就這麼赤裸裸地站出來,沒什麼好羞恥的。因為我的白發如我的身體一般純淨,並不會讓我覺得難堪。
“阿黛,你做什麼?”洛西風轉過臉去,這樣窘迫和無助的表情讓我不由自主地驟升一股報複的快感。
可是快感過後,依然是難以言明的空虛和心疼。
我說洛西風,你不敢看我麼?你不敢直視的是我的身體還是我的白發?
“院子裏的梅香在冥冥之中召喚我前來,我以為在這裏能找到你孤寂的靈魂,等著我。
那把油紙傘,是我們初相遇的時候你親手遮在我頭頂的。那下麵,不能再鑽出另一個女人。
死而複生。再塑因緣,洛西風你知道你在我心裏已經死透了麼!你為什麼還要想起來?!”
他啞然看著我,伸手扶過我的肩膀,穿過我水淋淋的白發。手指撩過耳畔,我目不轉睛。
他的眼睛卻紅了。他問我:“全白了?新發呢?”
我苦笑:“白了的發如何再待新?死了的心如何還能愈?洛西風,
你死第一次,躺在我懷裏,我用餘生染盡霜華祭奠。可你死第二次,死在我心裏,看到你和唐芷鶼鰈情深的那一刻,我的心就不再痛了。”
“是麼?如果我能選擇,卻寧願站在奈何橋下等你——”洛西風攥著我的白發,輕輕撂在我肩膀後。
少女曼妙的體態毫無遮掩地呈現在他麵前,他不再回避目光,就這樣站著,像欣賞什麼東西一樣用不帶色欲的眼神看著我。
我知道他心疼我,可心疼二字,往往都是在無能為力的時候才會把效果放到最大。如果你還能為我做什麼,早就把悲劇掐死在不該存在的源頭裏。又怎麼會有機會讓我被人‘心疼’?
“可是你活了,你這條命是唐芷的。除了她,你不能對任何人負責。洛西風,我們之間大概隻是沒有緣分罷了。”穿上衣服,我跨出水盆,有點虛弱有點蹌踉。
“你傷成這樣要去哪?”洛西風拉住我。我說去哪都好,但這裏不再是我家了。
那年他第一次把我領進這個院子的時候,我左手牽著他的衣襟,右手拖著阿寶的蘿卜纓子。
我在這裏完成了一條錦鯉魚人形少女時光的發育,朝夕伴著這個男人,以為自己可以灑脫安定著無欲無求。
可是到最後,我一無所有地輸給了千年執念,賠得一塌糊塗。
用力呼吸,用力控製著眼淚。這世上沒有不可治愈的傷痛,沒有不能結束的沉淪。所有失去的,會以另一種方式來。
“你若執意要走,也得先留在這養傷。過幾天,等軒轅野來接你吧。”洛西風堅持把我送上榻:“你這個樣子,我就是死也不會放你離開。”
我驚愕,那天在盧林穀我身體不支暈倒,醒來後就是在這紅鸞鎮的洛宅之中,軒轅野去哪了?
“皇帝病重,他回京城去了。你傷勢沉重不能奔波,於是他臨走前對我說——”洛西風頓住口吻,我卻靜待後文:“說什麼?”
“說,要我好好照顧你。”
我說你別騙我,這不是軒轅的個性。
“真的。”
“洛西風你撒謊的時候眼睛會往下看。”
“九五加尊之日,納你入宮之時,他要你在這兒等他。”
我啞然失聲,腦海中反反複複地琢磨著這幾個字:“他向我求親?”
洛西風不說話。
我說那好,我會好好考慮一下的。
“阿黛,你愛他麼?”
“我不知道。他對我好,愛不愛都是可以慢慢培養的。”我覺得有點累了,閉上眼睛就不願睜開了。天色將晚,我抱著被子靠住床頭:“洛西風,讓我休息吧。”
他點點頭站起身來。把被子幫我掖了掖,多餘的話沒有再說。
我並沒有睡著,因為現在是白天。躺了一個多時辰後,我有點餓了,於是徑自爬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