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做了那個夢。夢見那個光彩照人的世界,夢見自己才一丁點高,夢見媽媽的裙紗拂過我的臉,夢見繁複開放的花的香味,夢見跳舞的人群,夢見清脆作響的白瓷茶杯,夢見火劈啪燃燒的聲音,夢見男與女之間說著“我愛你”……我這短暫的一生中,還沒有聽到過誰對我訴說過衷情,誰對我發自肺腑地說一句“我愛你”,誰能不顧我的顛沛流離的身世、原諒我慢悠膽怯的性格、放縱我自由廣闊的想象——來說句我愛你,那該有多好。

長長久久的等待耗盡了我一切的想象。現實隻是一頁頁翻過的書,可翻過的都是苦難,我好羨慕年輕的少男少女,他們有想象,有騰越空間,有無盡的激情等待揮霍,可是,像我呢?灰暗的麵容下隻有一顆蒼老的心。

當我站在這家市內最大的夜總會麵前時,這就是我的最好選擇了!我不能選小桃家附近那家,我怕被小桃看見,我是“少爺”,但已經是另外一個意義的“公主”、“少爺”了。

夜總會的女老板和她的副手,一個精致裝扮的男人,他們打量著我,挑剔冷邃的目光從他們眼裏放射出來,好像他們有多麼飽經世故、看慣風塵!我高高昂著頭,想顯得自己不那麼廉價,想顯得自己與眾不同一點,想像一隻白色的天鵝;我真的不想自己賣不出好價錢,我需要錢;長久的孤獨,使我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我想,傲慢應該是可以偽裝出來的,於是我傲慢地抬著頭,維持著身價;慢慢地、我覺得自己進入了狀態,我開始忘記自己隻是天鵝腳掌底下的一粒灰塵……

“請問,您多大年紀了?”他們首先問,彬彬有禮,並不粗俗。

我覺得像被洞穿一樣,怎麼辦?我說,我說:“十八歲。”我舔了下嘴巴,就是!十八歲。

——“撲哧”,老板姓蕭,看得出來,她年輕時想必很有種過人的姿色,像是為掩飾剛才的失笑,她一連串“啊呀呀啊呀呀……”的輕聲叫喚,結果卻是無限放大剛才的“笑”應,連原本一本正經的助理臉上都止不住揚起笑容。

我臉發燙。好吧!二十八了,是二十八了!有這麼好笑嗎!

“唉,難道我這裏已經成了廢品收購站嗎?啊呀呀,這位‘十八歲’的小男孩,你是來姐姐這玩遊戲的嗎?”

“我不是來玩遊戲的!我真的需要錢。”我繃不住高昂的頭顱了,我緩緩地、緩緩地把頭垂下來,像赴死的囚犯臨刑前走過掛絞架的樓梯。

“哦是嗎?那你說說來這是幹什麼的?”

“……陪人玩的。”

“哦兒童遊樂場是嗎?”

“——不是的,是陪男人上床的!”偽裝成天鵝的頭顱完全伏下了,任路人踩踏,如果不這麼說,我一定會被立刻趕出門的。我必須討好他們。

蕭老板終於微微點了點頭。她和身邊的副手交換眼神。副手像是跟她爭辯了幾句,她用手勢示意他打住,然後她望我——

“去換身衣服吧,你聞不到自己一身的的油味嗎?”像是好心好意地說,但配合著嗤笑的表情,她的話聽在人耳朵裏總不那麼讓人舒服,總帶著種揭人短處的惡意。

也許是我太敏感了。她可能真的是為我好吧。

本來很悲傷的事,被她一戳,卻很尋常起來。是啊。我麻木地想,不就是陪人上床嗎。又不是沒有陪過。

在更衣間換上衣服,很筆挺的布料,雪白幹淨,穿在身上,很合身,微微抹上發蠟把頭發往後梳,精致的手表,手工鞋子……臉上被抹上了顯白皙的粉,最後還要噴上點淡淡的香水。

一係列的打扮,我覺得真是浪費時間,浪費接客時間。以為他們會很有效率,收個人就趕緊推出去,結果卻像老牛拉車一樣不急不忙。

我亂七八糟想著。不知道他們到底要幹嘛。不知道為什麼弄這些鬼名堂。

——我被再次領到那兩位麵前時,他們正在輕聲交談什麼。

當我來了。

他們突然不再交談。望著我,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