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槍(1 / 2)

第六輯 槍

我外公被那幫人抬出去時,是在傍晚。冬天的太陽下山早,沒一會,天就開始黑透了。我小舅看著他的父親被抬走,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呢,家裏的人就都已經回過神來,開始分析,開始想解救的辦法了。看到大家緊張的神情,我小舅才有些感到了事情的嚴重。但他還太小。他隻是不繼續在大門口玩了。他進屋,獨自在屋子的一角靜靜地聽著大人們的說話。

我外婆最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前天夜裏,聽到一些風聲的外公就已經把家裏藏著的幾把大刀扔到大門外麵的河裏了。但現在這幫人要的是槍,他們早就聽說我外公家裏藏著槍,而他們剛剛組織起來,正需要槍呢。問題是家裏不光沒有槍,而現在真的要想辦法搞槍了卻也拿不出辦法。一陣議論之後,束手無策的外婆和她的幾個已成年的兒子們都站立著,沉默起來。我小舅走到自己的床前,慢慢地朝床下爬去。一會兒又慢慢地從床下伸出頭來,他手上抓著一把泥捏的手槍。他又慢慢地舉起,向大家示意,要大家看他手上的他自製的武器,但是大家還是默默地看著他,誰都沒有動作或者說出什麼。我小舅便低著頭輕輕地走到他母親的身前。我外婆蹲下身,一手攬著他,一手摸著他的頭。說,上床了,先去洗洗腳。

我外公被抬出去時,是躺在那把竹元寶籃裏的。出大門時,兩扇大門隻開了一扇,元寶籃就碰了那扇沒有打開的厚厚的木門一下,我外公的頭晃蕩了一下,臉上露出一個厭煩的表情。這個晃蕩和他臉上的表情正好被我小舅看到。我幼小的小舅從此就再也沒有失去過那一瞬。

其實,他們抬走我外公時,我外公已經臥床許多天了。他得的是癆病。那些天,他說話的聲音已經很輕,雖然神智還十分清爽。鎮上最有名的一個郎中每天都到家裏一轉,並且朝我外婆發出的隻有歎息聲了。

因此,當一家人圍著我外婆低首無聲時,我外婆卻鎮靜異常。她一邊吩咐我外公學校裏一個與我外公最透心的朋友,想辦法馬上跟那幫人聯絡,談談條件;一邊還繼續吩咐下人為我外公的後事做一些準備,這是她不久前就已經想得非常清醒的事情。她從來就是家裏的主心骨,現在無非是少了一個可以商議的人而已。

這一夜,大家都沒有睡好。我外婆在屋子裏來回走動,那腳步聲聽上去好像是在收拾東西,又好像是焦躁不安。我小舅睜著眼睛望著黑咕隆咚的天花板,心裏充滿了恐懼。初冬的風從門縫裏鑽進來,發出呼呼的響聲,一陣緊一陣鬆。我小舅一直在堅強地堅持著。他總是在天花板上看到一些清晰的旋轉的影子,但他不再像往常那樣叫喚母親了,而是直愣愣地盯住對方不放,他想看個究竟。但是那些旋轉的影子原來在夜深人靜之時也僅僅是些旋轉的影子而已。

天沒亮,我小舅就首先聽到了有人拍大門的聲音。他大聲地叫出一聲,娘!

隔壁的我外婆輕輕地說,聽到了。便立即下樓梯而去。

來人的雙腳跨在大門門檻的一裏一外與我外婆說話。他說,他們不要錢,要槍。

我外婆沒有說話,隻是沉沉地看著來人黑乎乎的臉,一手支撐在門的邊沿上。

來人也沒有多說什麼。兩人又是一陣沉默。

後來來人忍不住說:“那我,先回學校了?”

我外婆說,好吧。

門隨即又吱呀地閉緊了。

第二天,家裏一片沉寂。我外公那裏毫無消息。

第三天,家裏還是一片沉寂。我外公那裏還是毫無消息。

第四天五更頭,隻聽得一陣急促的拍門聲。我外婆對著窗口說:“誰?”

拍門的聲音便立即消失了,門外一無動靜。

我外婆從樓上緩緩地走下。她打開大門。少頃,她忽然大叫,樹力、樹功,快下來!

在床上正屏著呼吸的舅舅們,頓時都呼地一起往樓下竄。

大門外,那頂被抬走的元寶籃正靜靜地擺放著,元寶籃的頂端一根杠子也插得正好。我外婆正蹲著身子一手揭開元寶籃頭前的被子的一角,一手伸在被子裏麵來回撫摸著。

於是舅舅們立即七手八腳地把我外公抬上樓梯。

天亮時,我外公也在大家的注目中緩緩地張開了眼睛。他剛剛轉色的臉看上去充滿了精神。他把周圍的每一張臉順著圓弧一一停留著掃視了一遍。最後他抬起頭,眼睛向上,又似乎是一次性地向所有的人,露出了一個滿意的微笑。

那微笑除了滿意,還有一些輕鄙;除了對旁邊的親人,還有的是對那些真實之中確確實實存在的抽象的對象的。這樣的一個微笑含蓄而豐富。我小舅一直沒能夠理解,雖然他一直堅信它是有內容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