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懷安不確定自己到底是因為哪句話,心一軟,就鬆口答應了他們無厘頭的請求。

獨自坐在化妝間裏,司懷安把那頂假發拿在手裏,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動。

像紀遠?

不可能。

從小他跟紀遠就是南轅北轍的兩個性格。

在今天之前,沒人說過他和紀遠相像。

哦不對,除了一個人。

明一湄。

想起明一湄,司懷安唇邊泛起柔和的笑,然後又在抬起頭看見鏡子的時候,戛然而止。

把自己跟紀遠搞混,然後又一心一意為了紀遠考慮,努力說服自己冒充紀遠……

那個小姑娘,她會對他笑,會給他糖果吃,還送了他一罐自製的果蜜。

也許全是對紀遠的移情作用。

想到這種可能性,司懷安瞪著鏡子裏那個人,如果紀遠本尊此時出現在他麵前,司懷安鐵定會給他一拳。

哪怕從紀遠八歲以後,他這個當哥哥的就再也沒在對他動過手。

也許就是因為他待紀遠無條件的寬容,才讓紀遠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叛逆期比別人家的小孩兒來得久,這一持續,就持續到了25歲。

給紀遠收拾爛攤子,替他擺平道路上的種種麻煩,在過去十多年裏,司懷安已經很習慣了。但是這回,司懷安像是從一場夢裏醒過來。

沒錯,自己是紀遠的親哥哥,難道要繼續替他保駕護航下去?

有自己在旁邊守著,紀遠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長大?

頂著“紀遠”這套打扮去給王睿電影那邊補拍鏡頭時,司懷安再次跟明一湄遇上了。

酷暑的午後,盡管在棚內拍戲,還是把大家熱得夠嗆。

明一湄跟小杜助理一齊動手,把外賣小哥送來的冰鎮酸梅汁和綠豆湯分發給大家。

一群人圍在明一湄身邊,從她手裏接過包裝好的飲品。

塑料杯子外麵蒙上了一層細小的水霧。

往外冒著一絲絲涼氣。

“哎喲,還是我們明明姑娘心細,這兒還有常溫的,我腸胃不好吃不了冰的,這個給我喝正好。”

“讓我們小明同誌破費了啊,謝謝小明同誌。”

明一湄在劇組裏年紀最小,大家“明明”、“小明”的一通亂喊,顯得挺親熱的。

抿著唇站在一旁看著大家夥兒笑,明一湄瑩白的小臉上紅撲撲的,額頭沁了一層薄汗。

“應該的,應該的,平時大家都挺照顧我,我呀,這就是投桃報李了。”

司懷安站在化妝間門口,靜靜地看著明一湄。

年紀比所有人都小,卻很懂事,舉手投足沒半點浮躁。

做這些事說這些話的時候,她沒有任何不自然。

隻是單純的想對大家好一點,而不是刻意作秀。

王睿在背後推了司懷安一把:“幹嘛呢,站這兒發呆,把我路給堵了。”

司懷安看了他一眼,朝旁邊讓了讓。

王睿一邊往外走一邊感慨:“還好我知道你們是相差半歲的兩兄弟,否則真會分不出你和紀遠誰是誰。不過紀遠可從來沒有這種眼神……哎,司懷安,你在看什麼?”

收回目光,司懷安搖了搖頭:“沒什麼。”

王睿撓頭,往那邊看了幾眼,沒看出有什麼特別的。

“我跟你說,司懷安,拍戲其實並不難。你當年為了培養紀遠的興趣,不是曾師從國家一級話劇演員,又給百老彙的戲劇大師當關門弟子嗎?一會兒我拿劇本跟你講一講,你就懂了……”

司懷安突然打斷他:“紀遠。”

王睿:“啊?”

“叫我‘紀遠’,你可千萬別露餡。”司懷安說。

被他一打岔,王睿忘了自己原本要說什麼,他悻悻然地轉到導演的位置上坐著。

工作人員喝完飲料,各就各位。

打光、收音陸續調整好角度,“紀遠”站在定好的機位前,準備開始第一次試拍。

明一湄站在角落,不自覺屏住呼吸。

事實上,她今天隻有一場戲要拍,本來不用那麼早就到片場來。

但她實在是放心不下。

來之前,明一湄腦子裏亂糟糟的,裝的全是司懷安。

等真正見到了,她又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了。

跟往常那樣輕輕打個招呼,笑一下,點點頭?

叫他什麼呢?

懷安?司先生?還是……“紀遠”師兄?

不知道怎麼回事,明一湄很不希望這樣稱呼他。

但轉念一想,這個主意還是她想出來的,也是她賣力說服司懷安點頭同意的。

明一湄心裏有點堵得慌。

如果司懷安真跟紀遠一樣,心裏有什麼想法、情緒,都擺在臉上就好了。

被打扮成紀遠的模樣,修飾了眉形眼角,上一層淡淡的妝容,利用陰影和線條改變部分輪廓,再戴上一頂幾可亂真的假發。

改頭換麵,頂著另一個人的身份,去完成另一個人的生活。

明一湄真的很想知道司懷安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

那麼驕傲又不容易接近的人,為了紀遠做到這個地步……

他是真的很在乎自己的弟弟吧。

司懷安那些關於紀遠的話又飄了起來,明一湄煩躁地閉了閉眼,強行壓下躁動的情緒。

有點兒酸,有點兒脹,還有點兒淡淡的失落。

王睿跟攝影商量著調整了半天鏡頭角度,看著監視器裏的畫麵,覺得可以了。

他舉起手臂做個手勢。

場務打板:“《因為……愛》第374場,a組,第一次!”

片場裏瞬間鴉雀無聲。

明一湄緊張地朝那邊望去。

站在攝影機前,“紀遠”沒有任何動作。

燈光柔和地落下來,將他麵目照得模糊。

細小的淡淡光斑,沒入他鼻梁、鬢角的陰影。

有人疑惑地抬起頭,王睿正注視屏幕,沒有喊卡。

明一湄起初有些迷茫,她擔心地往前走了兩步,下意識張開了嘴。

然後,十幾秒後,她表情轉為疑惑,挑了挑眉,更專注地看向那個沉默的背影。

似乎在這半分鍾的沉默和靜止中,那道影子發生了某種變化。

說不清,道不明,卻真切地存在著。

一道背影,仿佛藏有千言萬語。

如果仔細觀察,會注意到男人不易覺察地調整了肌肉舒展的角度,帶動整個脊背線條發生變化。

靜與動的變幻,讓鏡頭捕捉到了非常微妙的光影交錯。

主人公內心的孤獨,痛苦,掙紮,如潮水般慢慢將鏡頭、片場淹沒。

王睿眼中迸出驚喜,攝影會意,將鏡頭徐徐推進。

電影的鏡頭語言,常常需要通過特寫和慢鏡頭來表達人物情緒。

而“紀遠”他做到了。

一幕獨白內心戲,僅憑借緘默和背影,就已完成了八成。

明一湄很吃驚。

片場裏其他人也非常驚訝。

有的人,他往那兒一站,渾身上下,連一根頭發絲,都透著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