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我從田塍路上走來 又聞村裏狗叫聲(1 / 1)

第二輯 我從田塍路上走來 又聞村裏狗叫聲

近日回方家村,在朋友老方家過了一夜。一早醒來聽到幾聲狗叫,便覺著幾分親切。

我當年在方家村插隊,養過不少活口。養豬是為了給生產隊提供豬糞肥,養雞是為了吃幾個雞蛋,養兔則是為了拿兔毛換幾元零錢。而狗好像是人生活中的一部分,沒有理由,想養就養了。

窮知青養狗,不像現在,有專門的狗糧,甚至有的狗還能吃到牛肉罐頭。那時隻要是能吃的,不管米飯、番薯,甚至是穀糠,它都接受。小狗吃得雜,大得也快,沒幾個月,就從奶聲奶氣吱吱叫的小肉球,變成了能汪汪大吼的真正的狗。我上工,它送到門口;我下工回來,它搖尾巴迎接;我挑著糞桶去自留地,它跟在後麵;我鋤草,它追蝴蝶玩;我刨番薯,它幫著用嘴拱;我在河裏洗腳,它在岸邊看蜻蜓;我吃飯,它抬著頭望我。我隨手扔下半個馬鈴薯,它張開嘴接著,有滋有味地咀嚼。有時我惡作劇,省下幾口飯,不是直接倒給它吃,而是把飯撒在地上,讓它一粒粒撿,它隻得耐下心來慢慢舔。

一次我騎自行車外出,它也跟著我。我故意難為它,加快了騎車速度。它便加速追我。我再快,它也再跑快。我畢竟比它省力,當我把車踩得飛快時,它跟不上了。我再踩了一會兒,回頭看,已經不見了它的影子。它也懂得吸取教訓,自這以後,我如果騎車出去,它跟到村口小橋邊就停步了,搖著尾巴,算是和我道別。

人離不了功利。既然養豬養雞有目的,那麼有吃的就總是先滿足它們。豬的食量大,這從豬八戒的表現中就可以知道;雞也挺會吃,特別是長到一斤左右,大固然是拚命地大,吃也是拚命地吃,盛糠的籮很快就見底了。鬧饑荒了怎麼辦?迫於生計,萬般無奈,我就不管狗的憤怒和悲哀,很勢利地舍狗而保豬雞了。我拌好糠喂豬和雞時,把狗關在門外。狗明知這裏是它的家,把它關出去,便倚在門邊咿咿唔唔地叫,像在請求平等相待,像在回憶往昔的人狗親近,又像在訴說它饑餓的痛苦。我聽著很難過,但又不能軟下心來放它進門,隻能充耳不聞。夜裏更不好過,它不再呻吟訴求,隻是不斷用它的爪輕輕抓著門板,發出沙沙的聲音,聽著讓人心酸。好在白天我出工時間長,夜晚因為勞累,又總是早早熟睡,所以這難過和心酸還能挨過去。

它見進門無望,便自己想法謀生,到別處去覓食。但別人家也養著豬雞,很難讓它得到食物,搞不好它還會挨幾下踢。所以不多時,本來正常生長的頗逗人喜愛的狗,就變得毛發悚立、瘦骨伶仃了。每每看到它這個樣子,我好想把門打開,讓它回自己家飽餐一頓,但理智告訴我不能這樣做。它呢,大概也想開了,不再在門口哀求,也不再抓著門板訴苦,隻是賊頭狗腦的,一看門沒關嚴,就飛快地鑽進來,在雞糠槽中大吃,看見主人走近,連忙逃出去。它大約已經明白,雖然這裏仍是它的家,但它卻無權在這裏享用任何食物了。這時它很少汪汪叫。

長期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一直沒吃的,它會餓死,就算不餓死,每天看到這副可憐相也太不忍心,於是想找一個好人家把它送了。可是周圍養狗的人家正在少起來,誰還會要這瘦狗?我就用自行車把狗馱到外村去放掉,然後飛快騎回來。它不願被拋棄,就在車後追,但正如以前一樣,四條腿當然追不過兩隻輪子。回到家我鬆了一口氣,心想,但願有富足人家把它撿去,它也好繼續過“狗模狗樣”的生活。

心放鬆了,門也不再關,拌了一槽米糠喂雞。雞們正熱烈地啄食,突然驚叫著逃走了。我抬眼一看,天哪,我的狗又回來了!但這次它卻不去搶吃雞的糠,也沒叫,隻是站在我麵前悚然看著我,似在向我質問。我默然,下意識地把它領到糠槽前,示意它吃。當然,它飽餐了一頓後,我還是把它關出門外,照舊讓它自謀生計。後來又這樣帶它出去過幾次,路是越走越遠,但它總是自己找回家來。眼看它的肚子已經貼著了脊梁骨,我們絞盡腦汁,再也找不到一個好的處置辦法,隻好聽從朋友的建議,把它殺了。別人抓不住它,是我自己哄它過來,抱住它後,交給朋友,讓朋友結束了它的生命。我不知道在最後的時刻,我的狗是不是流淚了,我隻明白,從此再也聽不到它的“吱吱”叫或“汪汪”叫或“咿咿唔唔”叫了。

三十幾年過去,我又在這村裏聽到狗叫了。難怪陶淵明寫桃花源,除了寫“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不忘加上“雞犬相聞”,原來,狗的狀態是可以看出人的安寧與否的。我拉開窗簾望去,籬笆邊,一大一小兩隻狗在追逐嬉戲著,籬笆上,正開著幾朵淡黃色的絲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