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1
1941年10月30日,寧波惠政巷九號,日本特務機關駐地
“……哈依!……哈依!”
特務機關長泉鐵翁大佐掛了電話後,開始發呆。
剛才是駐軍司令官野副昌德少將的參謀來的電話,說是駐軍幾千號人的吃飯挨不過一星期就將成為大問題。
“總不能由國內運米過來吧?”電話裏打著哈哈說,如果泉機關長想不出辦法來,野副少將自然有辦法解決,“現在無非是給你打個招呼而已,因為你畢竟是駐地的最高行政長官,你有責任協助解決駐軍的後勤保障問題,是吧?”
是啊,野副的確有辦法,——還不是所謂的“現地取給”?說得文一點,就是一個“征”字,說得白一點,就是一個“搶”字,其實,過程與結果都一樣。這野副雖調防駐甬才沒幾天,但泉鐵翁自然可以料到他部隊以前的糧食都是或征或搶來的,今天破例地預先打招呼,並非是對我泉鐵翁的尊重,而是別有深意在焉。
泉鐵翁,陸軍經理學校第3期 的畢業生。以資曆論,他與陸軍士官學校的21期相同,但現在,至少他的官銜沒法與陸士21期的比。
這得怪他的父親。
當時,年青的泉鐵翁一心想成為大日本帝國新世紀裏的山縣有朋、伊東佑亨、乃木希典或東鄉平八郎 ,故而想煞要進陸士,他還抱著陸士之後進陸大的理想呢。但他那做小買賣的町人 父親認為,帝國已經開創了前所未有的宏大基業,台灣、琉球都成了日本的版圖,朝鮮、滿洲也成為大和的勢力範圍,因此,今後,仗,是不會大打了,而經濟建設將是天皇陛下的聖慮所係。他父親相當自信地作出了結論:“所以,還是學學經濟和商業吧,以後還能有助於家業的經營。”父子倆討價還價的結果,是一個折中方案:進軍校,父聽子的;學經濟,子從父的。於是泉鐵翁進了東京牛込區的“若鬆台”,學習財政審計、工事營房建築、衣糧軍需經管等等,畢業後成了軍隊裏經理部的文職幕僚,實際上做的也就是軍需後勤工作。
但顯然,泉父低估了帝國的雄心,而鐵翁則捧錯了飯碗。
支那事變 後,在皇軍的“不要兵站”之作戰傳統愈益發揚光大的情形下,泉鐵翁的專業已成屠龍之技。他悔得腸子都痙攣了,——這不是辜負了軍人最易建功立業的偉大時代麼?
但泉鐵翁無可奈何。他既沉默內向,又不善鑽營,隻得聽憑上司的安排,在經理部與特務部之間遊走。因此,當陸士同期及後期的朋友中已經有中將少將時,他按照“陸軍階級表”上的“晉級實役年限”規定,才一步步順著台階爬到中佐;當人家在江河南北殺東砍西時,他隻周旋於傀儡德王 的上下左右,做特務,當顧問,時不時地拉扯幾下大大小小木偶的線,僅此而已,連他自己都覺得悶氣甚至無聊。等他好不容易熬到大佐時,那陸士21期的壽其、那22期的野副,卻都已經是少將了,雖說泉鐵翁未必受這前後兩任最高駐軍司令官的節製,但官大一階壓死人,至少他們對他頤指氣使、呼來喚去的,他也隻能忍氣吞聲。
泉鐵翁從草高馬低、地廣人稀的蒙疆,來到山青水秀、地狹人稠的浙東,自然激起了他心底沉積已久的雄心。按他剛在惠政巷九號二樓朝南的大房間裏坐定時的理解,寧波特務機關長,就是日本帝國在支那浙東的“總督”,無論以所轄的土地麵積和人口數量,這職位相當於國內的縣知事,應該是錯不了的。既是守土牧民的封疆大吏,考慮問題的方式當然與隻會征伐殺戮的軍人有所不同。
比如——
今年五月,占領寧波才一個月,寧屬各縣便發生米荒,旅滬的甬籍富商秦潤卿、王伯元、虞順恩、徐懋棠等人組織了五百包大米以救濟桑梓,當時的駐軍第9旅團就想扣下充作軍糧,泉鐵翁力陳不可,費了不少唾沫,遭了許多惡語,這才讓壽其少將勉強放行。
泉鐵翁在審查《時事公報》的清樣稿時,特意吩咐他的書記官上田,一定要讓報紙在報道上加上“由皇軍軍艦免費運來”這樣意思的語句;在袁端甫們發放救濟米前,泉鐵翁則再三關照必須宣傳皇軍的“免費運輸、秋毫無犯”的恩典,他實在是恨不得把這五百包大米說成是天皇賜予的呢。不過,效果已經相當不錯了。袁端甫反映說,難民們對皇軍的恩情感激不盡呢!泉鐵翁知道,感激不盡雲雲倒未必,但能減少支那人的一些敵意則是肯定的。而且,他料想,在滬的慈善人士是以這五百包大米在投石問路呢,如果路通了,一定還有更多的救濟糧過來。這惠而不費的攻心術,這放長線釣大魚的耐心,豈是那幫武夫悍卒們所能預料和領悟的呢?
果然,才沒幾天,上海又運來一千包大米 。
這下,壽其死活不肯放手了。泉鐵翁隻得連蒙帶騙、賭誓罰願地說,這之後還有更多的米會來,下一批來一定全部奉作軍糧。總算是在壽其將信將疑之際、半信半疑之中,虎口奪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