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6.3(1 / 2)

第六章 №6.3

1941年12月下旬某天,寧波憲兵隊

現在,岩本手上有兩張富士圖,又有一大堆芝原與富士圖之間亂如絲麻的情報,是該好好梳理一下了。

據沈香亭說,大約是在去年的四五月份吧,芝原第一次跟他提到古代有個日本和尚曾經到過寧波,畫了不少的畫,如果沈能幫他找到那個叫雪舟的日本和尚畫的畫,“大大的有賞”。

以芝原本人的素養和趣味而言,若非某種外因的觸動或誘使,他是不會關心四、五百年前的雪舟的任何事情的。這可以推斷,芝原一定在去年的春夏之際,接到了富士圖追緝令。而且顯然,芝原接到緝圖令要早於寧波憲兵隊的,這樣——

岩本從寫字台抽屜裏拿出了他上次記下的發令回令字號順序的那張紙,看了一下,然後在本隊接到的ラ字號令之前,加進※(※),其中※表示芝原接到的字號令,括弧裏的※代表發令者規定的回令字號,於是緝圖令字號順序變成了:

サ(ガ)、ウ(※)、シ(※)、カ(※)、※(ミ)、※(ゾ)、※(※。芝原。是否回令不詳,基本推測為未回)、ラ(ズ,未回令)。

岩本對著這張字符串看了半天,仍然毫無頭緒、不明其意,隻得把它重新放回抽屜裏。

沈香亭還說,大約在去年底今年初,芝原和他,陸陸續續拿到了幾張一模一樣的富士圖,但芝原要畫的積極性並未因此而疲軟,沈香亭推測,芝原可能嚐到了賣畫的甜頭,至於他究竟已經賣了幾張,沈不知道,不過,他賣給蘭花佬一張,沈是知道的,他也因此從芝原那兒得到過二十元的犒賞呢。

“到底有幾張?”岩本問。

沈香亭抿上了金牙嘴,朝天花板翻了翻白眼:“據卑職所知,大概六、七張吧?”

“六、七張一模一樣的富士圖?”當時岩本聽了難以置信。他想象不出一模一樣究竟會到什麼程度。他覺得這個兵痞也許用詞不確,——像那種水墨畫,你可以說它們相互之間很像、酷肖,但無論如何不可能說是一模一樣的。

現在,他知道,的確存在著一模一樣的水墨畫,至少他到手的兩張富士圖,絕對可以這麼說。因為他曾經拿尺量過那一葉扁舟、數杆樹枝、幾片屋宇各自在兩張圖上的位置、長短、高低,——居然分毫不差!如果這出於高手的仿作,顯然是不可能的,因為高手絕不會如此地拘泥於細節;如果這出於匠人的臨摹,則摹寫的作品常因受細節的掣肘,整幅畫的氣韻必定遜色於原稿,但問題是他看不出兩張畫的觀感效果是否真的存在優劣之分。

岩本特意比較過兩張畫上富士山腰間的那一抹霧嵐,其舒卷形狀、濃淡色澤都一模一樣,而兩者的飄逸神態一無兩致,哪怕岩本承認自己並不懂畫,卻也感覺到了兩者的山石之皴擦筆觸、雲靄之暈珥渲染,似乎同樣動人,他甚至感到了從四五百年前傳來的雪舟大師潑墨揮毫時的那股子氣息,靜謐、淡定……,以及還有些許周修賢所說的“理性的冷靜”。

水墨畫要做到一模一樣,若非高仿,就是印刷。可就是眼下複製水墨畫成就最高的珂羅版印刷技術,也不可能達到這種效果啊!——第一,從未見珂羅版印刷如此大尺幅的作品;第二,從未見珂羅版印刷於宣紙上的作品!

所以,沈香亭所說的、芝原所有的幾張一模一樣的富士圖,完全可以排除是珂羅版印刷品。

但是,難道這世界上還有比珂羅版更好的印刷術麼?!

岩本百思不得其解。

而且問題還在於,這幾張畫的原主人,開始都是信誓旦旦地說是世代家傳的,但追究下來,其實都不是這麼回事兒。這些主人,幾乎一無例外的都是一些飯店、茶舍、煙館、妓院的老板,都在去年十月份之後才買入的,而且都以不菲的價格當作古畫買入的,買之前都讓內行人掌過眼,而買入的理由幾乎都一樣,即,天下太平,這算古董投資;萬一皇軍占領寧波後,有這畫在大堂裏掛著,日本人總不會造次吧?

可見,這富士圖是被這些支那人作為投資品、護身符而購置的。

岩本想起了蘭花佬說的,——她被芝原勸著買下了富士圖時,芝原也用的是這個理由。而那個周修賢,現在基本可以肯定,那被不倫不類地裝入油畫框裏的富士圖,十之八九還真是買的,隻不過他謅出一個表兄來搪塞而已,而且他極可能是臨時抱佛腳當護身符買的,就像那個空殼公司魯麟洋行,就像那一大疊買賣合同,就像那本剛到手不久的德國護照。可惜,他碰到的是岩本少尉我,那護身符反而差點要了他的腦袋,嘿嘿。不過,這家夥也夠滑的,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財產從我的手心裏溜走,巴格!

走神了。

煙缸裏已經塞滿了煙蒂。岩本打開窗戶,拿起煙缸和毛巾,拉開辦公室的門,走向盥洗室,用冷水洗了把臉,再洗了煙缸,回到了辦公室,又關上了門窗。

岩本又點了一支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