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8.6
1942年四月下旬某天夜,百花圃四樓
“哦?你還想聽?那你把大門外那幫丘八打發走,——我想著就煩!”
芝原無奈,隻得走到門口,拉開大門,對為首的一個說,你們回大隊吧。
四周圍觀於伏跗室門前的街坊鄰居,見並無馮家人被帶走,都如悉重負地散夥了。
馮孟顓又倒了一次茶水,然後坐下,對芝原說:“你還得告訴我,關於富士圖,你已經知道了多少?”
芝原現出一臉的誠懇:“敝人確曾於城廂的飯館茶室看到過兩張富士圖,開始我也有意收購,但一方麵是價格問題,另一方麵,同時出現兩張一模一樣的圖,也的確讓我心裏疑惑不已,所以也不敢下手。現在,我知道了,那是印刷品。但是……”
芝原扶了扶眼鏡:“……這世上竟有像畫上去一樣的印刷品麼?那些老板,都說自己那一張才是真跡呢!”
馮孟顓看了看芝原,還真看不出有什麼不對之處。於是莞爾一笑,說:
那是中國傳統的餖版印刷術。它的最大特點,就是印刷的字畫,幾可亂真。嚴格地說,它是一種藝術,是一種追求神形畢肖的再現藝術。這種藝術效果,我想已經不需要任何華麗詞藻的形容,——芝原先生已經不止一次地領教過了吧。
餖,常與飣字連用。餖飣,原意是指將果蔬堆放在器皿中陳設出來,比喻羅列堆砌。所謂餖版,是指在套印過程中,所用的一塊塊雕刻版片多如豐盛筵席上的百餖並陳。
餖版印刷,從工藝流程上說,是分色套印的過程;從受印用材上說,是紙張,是綾絹;從施印色料上說,是水,是墨,是各種可以調兌出不同顏色的礦物原料。
簡單地說,餖版印刷術,就是木版水印。
這種雕印術,起於隋唐時代,既是流傳了千百年的傳統印刷術,又是正在煥發著新生命力的新藝術,她就像我的偉大的祖國,鶴發童顏,古老而又青春!
芝原聽了又感不舒服了,他冷笑一聲:“哼哼,馮先生,又扯遠了!支那要是真如你說的什麼‘古老而又青春’,何以被後起西歐諸國打得如此地狼狽?何以還需要大日本帝國提攜進大東亞共榮圈呢?哈哈哈……!”
馮孟顓咳嗽了一聲,略一探身從八仙桌上抓過一個墨彩梅花小渣鬥,“噗!”地吐了口痰,激憤地放回桌上,卻碰到了水煙槍,——“叮”!渣鬥口沿崩了一小塊。
馮孟顓仰天長歎:
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然則,“君子固窮”,仍不失為君子,而“小人窮、斯濫矣”,終究為小人。老子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此乃天施地化,不以仁恩,任自然也。我龍虎失意,固不可怨天尤人,而你蝦犬得勢,亦切莫不知天高地厚起來。所謂‘任自然’,是叫你憑良心做人,以公理治世,庶幾有可能得道成仙。但似如今這般胡作非為,老夫怕是你和你的帝國,離黃泉不遠了!
芝原聽得稀裏糊塗,但“黃泉”兩字卻是聽得萬分真切。他氣得眼冒金星,驀地起立大喝一聲:“來人!”
話一出口,甫一轉念,才想起門外的幾個兵已經讓他打發走了。於是他摸著他的光頭皮,僵在那兒了。
馮孟顓冷冷地看著他,許久才說:“看來,我們的生意做不成了。芝原先生想必是忘了老夫剛才對下人的吩咐了……”
“吩咐?什麼吩咐?——哦!”芝原這才急了,他跨出客堂的門,對還坐在明堂石鼓凳上的後生說:“快快,你去對後麵的人說,——別燒畫!”
那後生坐著不動,似乎在欣賞著芝原的猴急相。
馮孟顓不緊不慢地對後生說:“那……,你就去看看吧。叫他別燒。”
後生這才起身,到後堂去了。
等芝原急得團團轉、腦門子上沁出滴滴油汗時,那後生才進客堂回話:“——還好嘞,隻差眼要點著嘞……”。
芝原這才癱座在椅子上,掏出手絹不停地擦汗。
馮孟顓看著芝原,說:“算了,你還是趕緊回去籌款吧,別再鬧出什麼洋相來毀了畫。有些東西,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徒然耗在這兒聽琴,都累!”
芝原想想也是,隻得起身告辭。
臨走,馮孟顓意味深長地對芝原說:“老夫把醜話說在前頭,——芝原先生如欲節外生枝的,可休怪馮某囊中盛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