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0.4
1942年9月11日,府橋街5號,浙東行政公署
進入周姓大宅 ,上任伊始,沈爾喬就沒怎麼閑過。
公署內部的民政、財政、教育、建設和警務五科要設立運轉,外麵原有的各縣鄉鎮聯合要改組收權,各色日本人等要迎來送往,“新國民運動”宣傳周要你發動,“大東亞戰果圖片展”要你剪彩,學校開學要你訓話,行政、經濟和社會諸項事務要你過問,柴米油鹽,要切切在心,不能擺出一副君子遠庖廚的樣子;甚至於刮風下雨,你也該提心吊膽的,否則你還怎麼標榜自己情係民瘼呢?
沈爾喬覺得,做地方官忙多了,遠不如在省裏當民政廳廳長來得輕鬆快活。不過,浙東行政公署直隸南京行政院,事實上是與省長傅式說平起平坐的,這讓沈爾喬多少有點成就感。
但畢竟,這種政府的權力,建立於日本軍隊的暴力基礎之上,其法理上的合法性與民意上的認同感,是相當成問題的。
沈爾喬深知這一點,故而內衷常懷苦楚。
實際上,專員這個位置,正是亂世濁流的旋渦中心。
日本人這一方,就夠你應付的了,因為它其實並不隻是一個力量,毋寧說它內部有著你稍微用點心就可以辨別的幾股方向不同的水流。
比如,日本軍方,有此地的陸軍,定海、鎮海的海軍;陸軍海軍裏麵,各有駐軍最高軍事長官、有特務機關長、有警備部隊和憲兵隊;它們會發出不同的聲音,提出不同的要求,作出不同的動作,你一不小心,就會嗆水,而且你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再比如,日本的政府方麵,有駐滬總領事館,有興亞院華中聯絡部,甚至如橫濱正金銀行、華中礦業公司 等日本國策公司在甬的出張所 之類的,也個個飛揚跋扈,需要小心伺候。
至於中國人方麵,更複雜——
屬於敵方的,有共產黨,有蔣氏黨國,還有許許多多打著抗日旗號的遊雜部隊;
屬於己方的,有南京國府的,杭州省府的,還有直屬中央的稅政、鹽政機關,中央儲備銀行。這個呢,倒也是地方官必須處理的關係,無論是戰時,還是平時;但因為現在是戰時,就多出來一塊跟當地的駐軍第十師的關係,這拿槍的人,曆來是最難伺候的。但己方還有一個日本人搞的“自治”政權,他們之間,是真正的主子奴才關係。沈爾喬對待鄉聯會的人,感覺就像以前的大臣麵對皇帝身邊的太監一樣,也需要學問。
這沈長官爾喬專員,曾做過律師,也當過報社社長,更是太極拳宗師田兆麟的高足 ,口才、文筆和武藝均十分出色。進入官場,沈爾喬也長於折衝樽俎、文過飾非、勾心鬥角、黨同伐異的政客之術,故而官宦生涯倒也風生水起、平步青雲。不過,以前當的,都是方麵大員,如今可是地方州牧了。
隻可惜,那是東洋兵用刀槍騰出來的一塊地兒,無非讓你做隻看門狗而已。
狗?好吧,我就是隻狗。
但你須知,我這隻狗,畢竟是中國人養的,未聞“狗有活義,猴唯死忠”乎?中國人還沒死絕呢,所以我這狗的忠義,是向著中國人的!更何況,你這倭寇,還炸了我的老窩 ,連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你以為中國人都這麼沒記性?!
沈爾喬仗著混跡官場的曆練與圓滑,在這亂世濁流的旋渦中擊水,隨波逐流、揮灑自如,不管怎麼說,反正這顆腦袋,還是浮在水麵之上。
隻是苦了心。
無論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都把你看作一隻狗,這沒錯。我不也承認了自己是條狗麼?可有誰知道我是為了中國人而當了日本狗了呢?可我又能向誰這麼表白呢?
這狗官難當。
沈爾喬覺得最難對付的,卻是既非敵,亦非友的百姓。他們是你的衣食父母,而你又被人說成是他們的父母官。但當此異族侵淩之際,官民關係的這種表述,比承平時期更顯荒謬!實際上,沈爾喬認為,在現在這種亂世,官民關係最確切的說法,還是孔夫子所說的舟水之喻。如今,在中國百姓之水麵上,漂浮著許多船,有蔣氏國府、汪記國府、共黨民主政權,還有滿洲兒皇帝、蒙疆小王爺,以及各種各樣山寨土圍子,當然還有日本人。這些船老大中,最蠢的,可能就是日本人了,因為隻有他這條船,鉚著勁兒地與水為敵,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一心想把這水弄臭、抽幹,——真乃滑天下之大稽也!
中國的百姓,曆來信奉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政權轉移原則。進入民國,國父規劃的軍政、訓政時期迄未結束,憲政局麵遠未形成,是以政權應以和平的、依法的方式而得更迭之觀念,尚未深入人心,故而軍閥割據之地、共黨得勢之處,人民並不認真質疑其政權之合法性,反正“拳頭大做阿哥”,臣服異姓,問題不大。但如果其權柄來自於異族,這就觸動古已有之、於今為烈的夷夏大防、忠奸賢不肖之神經了。以曆史的經驗看,中國從來不缺漢奸,但以第一代的漢奸,最不好當、最不討好,遠的如馮道,不遠不近的如洪承疇,最近的則是汪兆銘。他們無論如何地忠新君愛舊民,終究還是會入了貳臣的行列。可見,雖然中國人裏出漢奸不少,但中國人最終還是不能原諒漢奸。所以,救國也者,隻能取“直線”,若易而為“曲線”,那一定是“賣國”了,不管你以怎樣的理由辯護,在曆史的法庭上,這個罪名,永無可赦。
自己這一生,怕是得跟著毀在汪主席的手上了。
國民革命,以“驅除韃虜,恢複中華”這一民族主義口號起家,汪主席以謀刺滿清攝政王成名。按說,別人都能做漢奸,獨你汪兆銘做不得啊!你對王有天下兩百多年的滿清行暴力,而對荼毒中華、戕害我民的日本講和平,同對異族,你這不是欺軟怕硬麼?!古今中外,有你這樣的民族主義者麼?!倘若“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之勇超豪邁,是對著東洋倭寇吟哦諷誦的,那不叫人服也難。
罷罷罷!就算你為保民存族而忍辱負重、自甘汙名,可惜那日本,值得你托付一世英名麼?做漢奸,是條不歸路,你唯一的指望,就是那異族能扛住鼎、逐得鹿,能有膽量與智慧下得馬來,脫盔卸甲,化劍為犁,作閑庭勝步狀,就像蒙古人、滿清人。
可日本人有這本事麼?
沈爾喬抬著頭想了半天,最後還是搖了搖頭:不像。至少他十年來的所作所為,還沒能看出模樣來。
所以,這船長不好當,因為這船舵上,還有一隻日本人的手,主意和勁兒還比名義上的船長汪兆銘的大。這樣一條無法自製的船,既要與水鬥,——別沉嘍,還得與其他的船兒鬥,——別翻嘍,當真是險象環生啊。
這樣的一個政府,其官民關係,實在比一般的割據政權治下更為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