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1.1
1942年9月15日晚,詹氏診所
自詹子權答應協助岩本尋找富士圖後,一直進展不大。開始說是找不到人。過了兩三個月,說是人倒是找到過了,谘詢結果是,在本地方誌上,確有詹僖、徐璉這二人,但要說他們曾與日本文人或畫家有過筆墨往還,似乎隻屬傳說,並非信史。
這些,還是岩本從詹子權的那兒,像擠牙膏似地擠出來的。尤其是詹子權讓他打聽蘭花佬的音訊,數次未獲確信之後,嘴巴更重了。他覺得那老兒,對他、以及對他所問及的事兒,越來越冷漠不說,甚至於戒心、敵意還與日俱增了呢。
至於根娣,隻要不跟她提及詹醫師,更不提及讓她參加社交一類的事兒,仍然是一副天真爛漫、了無塵埃的樣子,讓岩本越來越沉湎於她清純無邪的笑容裏而無法自拔。
但是,岩本感覺到詹子權在他們中間投下的陰影,似乎越來越大。
岩本首先覺察到了根娣的痛苦。因為她對於和岩本單獨相處的拒絕,雖然看上去毫不講理,實則已是苦苦支撐,敗象畢露。隻要岩本略施小計、稍用強力,突破根娣的防線,絕不是什麼難事兒。但岩本不忍,根娣在他的心目中,是聖潔無上的,任何強加於她的不如意,他覺得都近乎褻瀆。
而岩本自己也並不輕鬆。
兩情相悅,以至如今,本該進入談婚論嫁的階段,可是,且不說根娣受阻於詹子權,單是岩本,考慮的或者說遇到的問題實在更大,——他對根娣的愛,能衝破民族和文化的羈絆、戰爭與軍紀的桎梏麼?要說實話,岩本得承認,自己沒有信心。但叫他舍棄這份情感,卻也是萬分的不願意。
這種糾結,就像那Valrhona巧克力,越吃越不是滋味兒,但想把它吐了,卻又決計不舍。
岩本隻能遷怒於詹子權。
傍晚,岩本騎著摩托在回隊途中,聽到有人在叫,扭頭一看,卻是中民。
中民一臉諂笑。哎呀,課長,好久不見,可把兄弟……呃……卑職想壞了。走走走,一塊兒去!
岩本奇道,上哪兒啊?
中民道:“阿拉阿叔地方啊,今末是八月十六 ,其講做隊聚餐賞月呢!好象其搭根娣阿姆也嘔來嘞。”
岩本抬頭看了看天,鉛雲低垂,天色灰暗,一派欲雨還休的景致。今晚賞月是不成了,但根娣的笑靨,比月亮好看一萬倍!對根娣的想念,這會兒迅速克服了岩本對詹子權的忌憚。
他叫中民坐入摩托挎鬥,一拎車把,卻馳向另一頭,中民叫道,錯了,錯了。岩本不理。
到了東大街冠生園,岩本進去買了兩盒廣月,想了一下,又急馳向東,到了老慎記買了兩隻鐵殼印花熱水瓶,這才載著中民到了詹氏診所。
詹子權對岩本的到來,不冷不熱,就像看到中民上門一樣。
岩本將月餅和熱水瓶分成了兩份,一給詹子權,鞠了一躬。一給根娣,也鞠了一躬。
根娣滿麵緋紅,又滿心歡喜,拿秋水漣漪的眼睛熱熱地瞟了他一眼,扭身跑進了廚房。
靠牆的一張案台上,豎著一個鏡框,裏麵有五張照片。遠遠望去,岩本認出,那兩人照的,其中有姚蔡氏,單人照的,竟是蘭花佬!這樣看來,兩張人數最多的,怕是兩個詹家了;那張三人照的,可能是根娣家,因為照片中的小女孩紮著羊角辮,煞是可愛。岩本想湊上前去看個究竟,但一見詹子權凝重的臉色,未敢唐突。
詹子權在鏡框前,放上一盤月餅,又點燃兩根蠟燭一束香,然後舉香過頭,念念有詞:
“天上月圓,人間家破。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從來中秋多歡娛,如今佳節成鬼日。魂兮歸來,尚饗!”
說罷,將香插入香爐。束手佇立有頃,詹子權突然仰天吟誦起來: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
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
更南浦,送君去……
詹子權悲情難已,涕泗滂沱,氣哽聲咽。
女人們聞聲,從廚房裏出來,都在香燭前恭恭敬敬地合掌而拜。姚蔡氏淚眼婆娑地攙扶著詹子權到椅子上坐下。
中民也不敢馬虎地拜了。
這屋裏,最尷尬的,就是岩本了,他站在角落裏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而在心裏,早將中民罵了個狗血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