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克平城,異常順利。
平城駐軍三萬,副將叛變,守將被殺。聽聞睿侯趙慕短短數日內連續收複五城,副將嚇得寢食難安,畏懼之色難以掩藏。他召集幾位小將商議抵禦之策,各小將消極怠工,提不出什麼良策,甚至有人勸他盡早投降,向睿侯負荊請罪,以免一死。
副將雖然懼於趙慕的軍威與素日的淩厲手段,但也不想就此投降、望風而逃。
而三萬駐軍,早已眾誌成城,準備在趙慕攻城當日打開城門、重歸睿侯旗下。
這些情況,都是趙慕的密探上報的。
孫淮率三萬將士攻城,王小備領兩萬騎兵作為後盾,不費一兵一卒、一槍一戟便收複平城,斬殺副將,梟首示眾,威懾整個北疆。
至此,趙慕旗下兵力已達十八萬,收複雁門郡城池六座。
緊接著,三日內,再收複二城,如此,隻剩下匈奴呼衍部盤踞的雁門郡治所善無。
攻城這夜,我、皓兒和趙盼兮駐馬遠處眺望。
仍然是夜襲,不過匈奴呼衍部好像作了充分的抵禦準備。
黑魆魆的北疆濃夜,蒼穹高曠,涼月懸掛於廣袤的夜空,仿佛一枚狂風一吹便會碎裂的脆玉。
下半夜,狂風大作,狂肆掃蕩,呼嘯聲聲,吹得衣袍烈烈飛揚如旗幡。
善無城門前,靜謐得詭異,與往日並沒有什麼不同。城門上,守軍堅守陣地,異常戒備。
突然間,呼嘯的狂風中,一批步兵撲向城門,光亮驟然而起,喧囂聲衝天湧起。
很快的,火勢迭起,借著風勢扶搖直上,濃煙升騰,龍飛鳳舞似的籠罩了整個城門上空。
黑暗被騰騰的火光驅散,喊殺聲,刀劍聲,哀號聲,層層湧蕩開來,混在一起,無法分辨,隻覺得萬分悲壯、激蕩人心。
將士們強行撞門、登城,守軍們奮力抵禦,廝殺慘烈。
攻勢越來越猛,守軍難以抵擋,有人像飛鳥中箭似的墜落城門,任人踐踏。
血光,火海,熱血飛濺,生命萎落。
遠遠地眺望,那殺伐的景象、血色的城門在我的眼底交織成一幕殘酷的真實殺戮。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如此慘烈的戰爭場麵,平城之夜的勝者與敗寇分別在城門上劃開一道生命的印記,城門下,鮮血淋漓,斷臂殘肢,卻無人知道它們屬於誰。
破曉時分,城門終於被攻破,守軍丟盔棄甲,舉手投降。
突然,大地微震,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出,驚天動地。
我們驅馬馳近,才知道是呼衍哈別領三萬騎兵出城,決意與趙慕的三萬騎兵決一死戰。
這,才是善無之役最關鍵、最血腥、最殘酷的廝殺與爭鋒。
騎術與騎術的速度較量,鐵弓與鐵弓的勁道較量,槍戟與槍戟的鋒棱較量。
勝與敗,考驗的是馬上功夫。
王者與弱者,考驗的是謀略與軍威。
呼衍哈別為我所擄,不過趙慕放他回去,要與他在戰場上見真章。
趙慕親自壓陣,與呼衍哈別隔軍相望。
兩個鐵甲方陣,黑壓壓的一大片,潮水一般鋪展、湧蕩。
此時,墨青色的長空漸漸放亮,晨曦鋪灑四野,照在一望無際的鐵甲上,反射出耀人眼目的鋒芒。晨風凜冽,帥旗飄揚,在天光晨曦中愈發清晰。
千裏北疆,蒼茫莽原,遠處的峰巒山脈依稀可見,天穹高曠,雲海翻湧。
戰鼓擂響,號角長鳴,震天撼地,我等三人為眼前氣象雄渾的場麵震懾,目不轉睛地遠望。
趙國騎兵的四周,是連綿無盡的北疆,匈奴騎兵的四周,亦是茫茫無際的漠原。他們爭奪的,是腳下這片綿延千萬裏的大地。
眨眼間,敵我雙方的騎兵先鋒同時策馬飆出,就像離弦的利箭,風馳電掣地射向對方,更像癲狂的豺狼餓虎,瘋狂地撲向對方。
四蹄如飛,縱橫無忌,誰更神速、更勇猛,誰就是強者。
利箭勁射,有人中箭落馬,有人側身閃過,有人連發數箭,有人衝鋒陷陣。
當敵我雙方咬合一處,長戟揮舞,誰能夠刺中對方的胸膛,便是九死一生的勇士。
一輪紅日躍出高峰,破雲而出,光芒萬丈,與飛濺而起的熱血交相輝映。
朝陽下,利鐵相擊,鮮血橫流,戰馬嘶鳴,鐵甲鏗鏘,交織成一幕悲壯雄渾、令人熱血翻騰的戰場殺戮圖景,在朝霞鋪展的天地間演繹成一出淋漓盡致的殘酷廝殺。
呼衍哈別勇猛無敵,旗下騎兵就像沙漠中的狂沙,縱橫殺掠,意氣高昂。
趙慕坐鎮中樞,淡定從容地揮舞著令旗,衝鋒與列陣相結合,半個多時辰內陣勢變化數度,變幻莫測,殲敵無數。
圍合,展開,包抄,如翼展翅,如卦相詭異,按令變陣,攻守兼備。
朝陽愈發耀目,廝殺越加慘烈,勝負漸分,匈奴呼衍部損失慘重。
忽的,匈奴帥旗掉頭北行,旗下呼衍哈別馳騁如狂風,似乎回頭望了一眼。未及戰死的匈奴騎兵追隨而去,黃沙漫天,轉眼間消失於蒼茫的大地盡處。
我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趙叔叔太棒了。”皓兒高聲喊道,興奮異常。
“那是自然,慕哥哥神勇無敵。”趙盼兮自豪地笑,燦爛日光下,純真的笑臉上滿是激動。
睿侯揮軍北疆,短短半月便平叛雁門郡,斬殺所有叛亂逆賊,誅逆賊三族。緊接著,兩日內肅清整個北疆駐軍,抓獲一批匈奴內應與見風使舵之輩。
這日,秋高氣爽,豔陽高照。
草原無際,三騎並肩縱橫,歡笑聲聲,冷風從臉頰耳際呼呼掠過,帶走憂愁。
長空蔚藍如海,輕雲飄動如絮,原來北疆也有翠綠飄逸的柔美一麵。
“趙叔叔,你要帶我們去哪裏?”皓兒揚聲問。
“帶你們去一個好地方。”趙慕笑應。
“還沒到嗎?很遠嗎?”馳騁在廣闊的草原上,我的心境豁然開闊。
“快到了。”
趙慕抽鞭,一馬當先地飛馳而去。皓兒催馬緊緊跟上,我落在最後,甩鞭馳騁。
不多時,我們勒韁駐馬,抬首仰望,不禁心馳神蕩。原來,他帶我們來的地方,便是趙國所築的防禦匈奴南下擄掠的城牆。
趙慕下馬,拉著皓兒登上城牆,我亦快步跟上。
登臨一座烽火台,眼界倏然開闊。
漠北草原漠漠無際,漠南長空遙遙無邊,遠處高峰山脈連綿起伏,更遠處的沙漠浩瀚無垠,氣勢蒼茫,雄渾壯麗。秋風翻湧不絕,日光投射而下,光轉盈亮,湛藍長空宛如一汪透亮清澈的湖泊,惹人欲墜。
趙慕佇立,不動聲色地遠眺大漠南北。
我側眸望著他,墨黑長袍迎風蕩起,獵獵飄揚,黑發在風中肆意地淩亂。他的倨傲神態,他的舉手投足,他俯瞰大漠南北,就像俯瞰整個天下蒼生,似乎整個天下就在他的掌控之中,又好像他根本不在乎這個天下究竟有多廣、有多大。他隻是一介凡人,卻又是統領趙國北疆的睿侯,他的胸膛並不是最寬厚的,但是仿佛能夠容納整個浩瀚的天地。
皓兒四處觀望,眼中有著不可思議,更有驚喜與沉迷。
他一會兒叫我看這邊,一會兒叫我望那邊,一驚一乍的,興奮得忘乎所以。
“趙叔叔,那邊是哪裏?”皓兒指向東方的遠處。
“那邊是古燕國所築的城牆。”趙慕極目遠望。
“那邊呢?”皓兒指向西方。
“秦國所築的城牆。”趙慕遠眺隨山勢綿延的城牆,深藍天穹下,城牆仿佛一條假寐的長龍,蟄伏在大漠南北,以巍峨之姿展示於世間。
“三國城牆綿延萬裏,如此一來,匈奴人就不敢南下擄掠了。”皓兒若有所思道,“可是,為什麼此次匈奴呼衍部能夠奪得雁門郡?”
“因為缺口。”趙慕淡淡道,目光延展於天高地廣的漠南。
“缺口?”
“秦趙燕三國所築的城牆,並沒有連接起來,有缺口,匈奴人便從缺口南下。”趙慕手指胸口諄諄教導,“更重要的是這裏的缺口,人心思變,鋼鐵意誌般的將士若有人棄明投暗,匈奴人南下不足為奇。”
皓兒深深點頭,“我懂了,趙叔叔,要防禦匈奴南下,要將秦趙燕三國的城牆連接起來,補上缺口,要防止人心思變,在將士們的心中築起一道沒有缺口的城牆。”
趙慕笑讚,“孺子可教也。”
皓兒繼續遠眺,一會兒跑到這邊,一會兒跑到那邊,揚聲呼嘯。尚嫌稚氣的嘯聲回蕩在崇山峻嶺間,久久不絕。
我不知道,趙慕此番教導,將會成就皓兒日後的功過是非。
我含笑看著皓兒跑這兒跑那兒,提醒他小心一點兒。趙慕走過來,握住我的手,“寐兮,知道我為什麼帶你來烽火台嗎?”
我搖搖頭,他道:“十餘年來,我一直駐守北疆,熟悉北疆的一切,我喜歡凜冽的漠風,喜歡一望無際的草原,喜歡湛藍的天宇,喜歡茫茫無盡的莽原,我想讓你看看我常年守衛的北疆大地,讓你感受一下北疆不同於中原的獨特與美麗。”
“初到北疆,我確實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廣闊,蒼茫,粗糲,我感覺到一種磅礴的氣勢,一種鐵與血的力量。”
“氣勢,力量,這便是北疆獨有的。”
“我喜歡。”
“真的?”他欣喜地問。
“真的。”我笑如浮雲。
趙慕攬著我的肩,目光延伸向無邊無際的六合八荒。
打馬縱風,回到善無行轅,暮色微降。
小廝牽馬走了,一名將領迎上前來,麵色微重,“侯爺,邯鄲有密報。”
趙慕眸光一動,與我對視一眼便走向內堂。
我思忖著,邯鄲有什麼密報?邯鄲是否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是朝堂之事,還是軍方之事?
皓兒拉拉我的衣袖,“母親,我乏了,我們回去吧。”
正要舉步,卻傳來一道嬌蠻的聲音。皓兒與我回首望去,但見一黑袍男子背著一女子,女子喋喋不休地說著,男子偶爾插上一句,卻是氣死人不償命的譏諷、損人之語,女子被氣得腮幫子鼓鼓的。
“是公主。”皓兒興奮道,“背著公主的人好像是無淚叔叔。”
“嗯。”無淚怎麼會在北疆?又如何與趙盼兮相識的?
“我告訴你,你害本公主崴了腳,背我回來是理所當然。”趙盼兮俏臉薄紅,氣呼呼道,“你還要背本公主到寢房,本公主確定無礙後,你才能走。”
“公主,是你自己不小心崴腳的,根本不關我的事。”無淚辯解道。
“要不是你礙著我,我怎麼會崴腳?”趙盼兮氣得拍打著他的肩膀,“放我下來。”
一聲命令,要多嬌蠻有多嬌蠻。
無淚得令,立即將她放下來。由於他舉止太過粗魯,她跌坐在地,怒吼道:“你竟敢摔我?”
無淚挑眉,輕鬆地反駁,“我隻是遵公主之命放你下來,這也有錯?”
趙盼兮賴在地上,秀眉糾結,“你這是放我下來嗎?你這是摔!我起不來了,還不快來扶我?”
“公主,我已經將您安全送回來,就此告辭,後會無期。”無淚的眼風忽地掃過來,終於看見皓兒和我,滿目驚訝。
“混賬!公主受傷了,你怎能就此離去?”我朝他搖頭,使眼色。
“扶疏,不能讓他走,快叫人抓住他。”趙盼兮著急地命令我。
“罷了罷了,無須叫人,我送你到寢房。”無淚勉為其難地抱起她,將她抱到寢房。
我命人去請大夫過來為公主診治,無淚聲稱要出去喝茶便火速開溜,我亦帶著皓兒離開,剩下趙盼兮大呼小叫、跺腳捶床。
來到一處偏僻的角落,我正要開口詢問,皓兒迫不及待地問:“無淚叔叔,你怎麼會在這裏?我師父呢?跟你在一起嗎?”
無淚彎下腰,摸摸他的頭,笑問:“許久未見,你有沒有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