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情若驚濤(1 / 3)

燭影搖曳,一室昏黃。

不知坐了多久,仿佛有一抹人影靠近我,“夫人,該歇息了。”

我愣愣回眸,見是千夙,便問:“二哥安全出宮了?”

千夙點頭,柔聲道:“夜深了,夫人早點兒就寢。”

“我沒有遵從二哥的意願,你不是應該恨我、怨我的嗎?”

“千夙隻是下人,夫人作何抉擇,千夙不會過問。”

“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是不是應該幫二哥?”我抓住她的手,心慌意亂地問,一想起二哥盛怒、悲痛而絕望的眼神,我就心驚肉跳。

千夙溫和道:“夫人曾說過:我的路,自己選,自己走;夫人也說過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變心意,這些話,言猶在耳。”

在確定占南風就是二哥之後,我再也無法心堅意定,無法忽視二哥的感受。在這個人世間,我隻有二哥一個親人,我不能不理會他,不能不顧及他。

千夙輕歎一聲,“公子被仇恨蒙蔽多年,一心一意地要複仇、複國,可是談何容易?天下四國鼎立,皆為兵強馬壯之霸主,楚國無法一口吞掉趙國,秦國也無法輕而易舉地滅掉趙國。這條複仇之路,注定艱辛,說不定,窮盡一生,公子也無法實現心中所願。”

原來,千夙也如我這般想,仇恨隻會讓人喪失本性,即使耗盡一生也無所得。

我道:“正因如此,我才沒有答應二哥。”

“夫人莫擔心,或許再過不久,公子就會自己想明白了。”

“希望如此。對了,尋劍那會兒,二哥為什麼不與我相認?你知道嗎?”

“千夙不知,不過千夙猜想,公子不想被人識破身份,尤其是公子翼,因此連夫人也一並瞞著。”千夙尋思道。

我點點頭,公子翼並非善人,若是知道占南風就是公子淵,必定不會再信任他。

無論如何,二哥仍然活著,便是好的。

我又問她,二哥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她說,據她了解,趙國攻楚丘時,二哥率兵抵禦,與敵廝殺,浴血奮戰,身上劍傷多處,臉上也被劃了一刀。若非精衛將他打暈,護送他逃出楚丘,隻怕他早已與趙兵力戰而死。

以我對二哥的了解,二哥定不會棄城逃走,定會與家國共存亡。那些忠心耿耿的精衛亦了解二哥的為人,才出此下策,撿回二哥一條命。

當二哥望著滿目瘡痍、斷井頹垣的楚丘與王宮,也和我一樣,痛徹心扉吧。

二哥……

婚典這日早間,這對新人祭告祖廟,在金殿上一步步地完成各種禮儀與步驟。他們就像兩塊僵硬的木頭,任人擺布,跟隨著禮臣的宣告聲亦步亦趨地做著那些繁複的禮節動作。

蒙王後仍居後位,雲伊夫人與我分坐兩側。婚典冗長,我坐得不耐煩,舉目四望,看見站在群臣中的王子虔與公主盼兮,看見了公子翼與二哥。二哥目光呆滯,神色冷漠,似乎在想著什麼,旁若無人一般。

王子戰的妻子乃秦王擇定,是王鑒之妹王凝。我未曾見過王凝,不過聽聞她膚白勝雪,口齒伶俐,能言善辯,在鹹陽城公卿諸臣待嫁女中,數她的辯才最高。

婚典結束,新人回殿,自有宮人為他們主持另一套新婚儀式。

晚霞鋪錦,天際最後一抹殘紅被夜色吞沒,喜宴已備好。

戌時,喜宴正式開始。

寬敞的大殿鮮麗喜慶,金燈燭影,高冠華服,樂音悠揚,舞袖徐轉。

宴席依次而設,案上百味珍饈,高足青銅杯中美酒飄香。有人執杯向新人、秦王、王後敬酒祝賀,有人笑臉寒暄,有人碰杯豪飲,階下群臣與使臣各具姿態,整個喜宴熱鬧和諧、言笑晏晏。

累了一日,我沒有胃口,眼前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根本沒有動過。

群臣濟濟一堂,我覺得胸口很悶,透不過氣來,還要極力忍著湧動不止的酸流,隻能以手掩唇。

秦王察覺到我倦怠的情緒與難受的神色,讓李也來傳話,問我怎麼了。

我順勢說身子不適,奏請提前回殿歇息,李也回去傳話,之後來稟,秦王應允了,讓我好生歇著,想吃什麼就吩咐宮人準備。

在桃夭的攙扶下,我緩緩起身,不經意的一瞥,我望見一人定定地盯著我,目光犀利,好像要將我生吞活剝。我深感訝異,這人是誰?為什麼這麼看著我?

相貌尋常,服色亦尋常,我與他應該不相識,不過他站在公主盼兮的身後,也許是她的近侍。

我回眸,緩步出了大殿,回到日照殿。

沐浴過後,桃夭與綠衣為我披上外袍,回到寢殿,揮退宮人,吩咐他們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進來。接著,我火速更衣,罩上黑袍,從窗台跳下,趕往榮華殿。

無情約我相見。

我緩緩步入昏黑大殿,一人站在殿中,背對著我,衛尉服色,身姿挺拔如山。

他的身影在暗夜中若隱若現,虛幻得令我覺得不太真實,我低喚一聲,“無情。”

無情慢慢轉身,唇際似乎牽起一抹微笑。

我快步上前,靠在他胸前,雙臂環住他的身子。

他沒有像以往那樣擁著我,而是拿下我的手,推開我,我疑惑地問:“怎麼了?”

“有一人要見你。”無情淡聲道。

“誰?”我的心揪成一團,一個念頭隱隱浮現在腦中。

“他在那邊。”無情側眸望向左側。

我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昏暗的殿中,站立著一人,銀色月光越窗而入,灑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的周身散發著淡白的光暈。那張俊臉在皎潔月色的籠罩下,森白如鬼,冷厲駭人。

是誰狠狠抽來一鞭,抽得我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抽得我全身抽痛、骨骼咯吱咯吱地響?抽得我的心支離破碎?

他為什麼要來?

我呆呆地望著他,水霧迷蒙了雙眼,卻不敢邁出一步。

他走過來,在我麵前站定,深深地凝視著我,不語。

仍然是那張迷倒眾生的俊臉,仍然是那雙精光熠熠的黑眸,仍然是那種處變不驚、傲然不群的氣度,然而,他的麵龐明顯憔悴了,他的身上瞧不出一絲一毫的王者霸氣,隻有孤苦、愁殤,與深濃的情意。

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一切一切,已經烙印在我心中,此生再難忘記。

此時,趙慕乍然出現在眼前,我不敢置信,錯愕震驚,不知所措……

對視良久,我回過神來,回眸望向無情,然而,殿中早已沒有他的身影。

無情,不愧是心胸寬廣的正人君子,安排趙慕與我相見,而在見麵時又獨自離去。

趙慕拉住我的手,將我拉入他的懷中,輕輕擁著。

我想掙脫,然而我終究沒有動,算是對他滿腔情意的償還。然而,他越抱越緊,好像要將我揉成粉末,按入他的肌膚,與他融為一體。

他為什麼隨著王子虔來到鹹陽?如果秦王知道他就是秦國極為忌憚的趙慕,他便有殺身之禍。他不知道潛入秦王宮很危險嗎?他就沒想過自己的安危嗎?

仿佛有一隻手握住我的心,慢慢地揉捏、折磨,那種沉沉的鈍痛逼得我喘不過氣來。

柔軟的心硬不起來,既心疼他,又覺得酸楚,自離別後便壓入心底的情愫慢慢上湧,溢滿心間,泛濫成災。我震驚地發現,心中的他一直在那裏,雖然已經喜歡無情,但是忘記他何其艱難,割裂曾經的情愫何其艱難。

然而,自離開邯鄲的那一刻起,我便不能再回頭;自選擇無情的那一刻起,我就不能辜負無情,不能再三心二意。

趙慕勒得我幾乎斷氣,在窒息之前,我拚了全力推開他。

他握住我的臂膀,低低道:“寐兮,我已安排好一切,今晚隨我回邯鄲。”

他說得雲淡風輕,不是征求我的意見,而是告訴我即將發生的事情,這讓人覺得他的態度是漫不經心的。然而,就是這樣與往常一樣的語氣口吻,才表明他的胸有成竹。

心痛如絞,我拿下他的手,“我是鳴鳳夫人,我不會走。”

“你不必擔心什麼,皓兒與我們一起走,不會有任何閃失。”趙慕握住我的手,就像往常那樣,充滿了深深的憐愛。

“我不擔心,可是我已經不是以往的寐兮了,我是秦王的鳴鳳夫人。”

“你是趙國王後。”他篤定地微笑道。

我心驚肉跳,他竟然如此執迷。我抽出手,硬起心腸道:“自離開邯鄲公子府,我就不會回頭。趙慕,你我再無可能,你不要再自欺欺人。”

趙慕擰眉,反問道:“為什麼沒有可能?你愛我,心中有我,難道這不是可能?我親自來邯鄲接你回去,並非自欺欺人,而是我相信,你我的情意,始終沒有改變。”

我竭力忍住眼中的淚水,低聲道:“變了,很早以前就變了。”

他不敢置信地問:“你喜歡無情?”

我索性承認,“是,我喜歡無情,而且懷了他的孩子。”

重重吸氣,緩緩吐氣,趙慕的眼神變幻莫測,令人看不懂,“寐兮,我知道你說的是氣話,即便你懷著無情的孩子,我也不介意,我要帶你回邯鄲。”

為什麼他不明白我的意思?為什麼他要一意孤行?我感覺到他的瘋狂與執念,心念急轉,想著如何讓他明白:我不會隨他走,我與他再無可能。

“趙慕,如果你不是趙王,如果你可以像無情那樣隨心所欲,你我才有可能,否則,此生此世,你我的曾經隻能是曾經。”

“寐兮,你知道嗎?那十二年裏,我無望地期待著、等候著,我心甘情願,亦不覺得痛徹心扉。”趙慕的手掌扣在我後頸,硬將我攬到他胸前,“十二年後,我擁有了幸福,以為幸福會伴我一生,沒想到,眨眼間,幸福離我而去,再也無法尋到。你明白那種皮開肉綻、撕心裂肺的痛多麼可怕嗎?你知道這種痛會讓人生不如死嗎?”

這番話,道盡他悲苦的心聲與痛楚,令人動容。

我知道,我明白,也許當初離開他是錯誤的決定,可是即使再讓我選擇一次,我還是會選擇離開他。我不要不夠純粹的愛,我不想成為他的負累,不想秦趙兩國因我而戰火連綿,更不想自己成為天下人唾罵的紅顏禍水。

淚水終於滾落,我啞聲道:“是我辜負了你,你該明白,事到如今,我們已無選擇。”

“怎麼會沒有選擇?隻要你跟我回去,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他以指腹拭去我臉上的淚水,溫柔得令人心痛,“所有的事,我都會妥善解決,不會有任何閃失。”

“你不明白,我不想變成反複無常的小人。”無情待我那麼好,全心全意地付出一切,我怎能辜負他?我對他說過,永不相負,言猶在耳,我怎能失言?怎能失信於他?

“你不想反複無常,就該失信於我嗎?就該斬斷你我的情意嗎?就該犧牲我嗎?”趙慕失控地低吼,質問的語氣咄咄逼人。

我吸吸鼻子,澀澀道:“是我對不起你,趙慕,放過我吧,如有來生,我願伴你一生一世。”

他擁我入懷,以不容反駁的口吻道:“我不要來世,我要你今生今世,但是若有來世,我要你三生三世。”

我懇求道:“人不能太貪心,趙慕,放開我。”

鐵臂一緊,趙慕強硬道:“不放。”

“趙慕,我不會隨你回去。”淚水簌簌而落,我呢喃道,“你選擇王位,便是放棄了我,從那時起,你我便無可能。”

“你與王位,對我同樣重要,寐兮,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離開我,我究竟哪裏做錯了?”

“難道你不明白嗎?公孫玄不會放過我,秦王不會放過我,我留在邯鄲,我與皓兒留在你身邊,秦王就會發兵攻趙。烽火連天,生靈塗炭,你讓我如何麵對秦趙兩國子民?趙國子民又如何看待我這個紅顏禍水?如何看待你這個趙王?因為我,你王位不保,你的子民會唾罵你、鄙視你,你的一世英明就會因我而蒙上汙點,我如何安心留在你身邊?”

“你想得太多了,這些事情,我自會解決,你不必理會。”

“我怎麼可能不理會?”我哭道。

“我知道,你是愛我才這麼為我著想的,可是,隻要你在我身邊,所有的一切我都有法子解決。”趙慕撫著我的背,深情款款,“我選擇王位,也沒有放棄你。父王要我送走你和皓兒,我據理力爭,最終令父王改變主意。”

我愕然,那日他和趙王談話,我被他的選擇傷得五髒翻騰,沒再繼續聽下去,後來他們又說了什麼?我錯過了什麼?

原來,那日談話後的次日,趙慕入宮覲見趙王,承諾三年為期,他將趙國國力恢複至長平之戰以前,富國強兵,令秦國不敢輕易來犯。還承諾不會冊立我為後,但是他要留我在王宮。

為了家國社稷,趙王無奈答應。

也許,趙王深知在所有的兒子中,隻有趙慕令秦楚兩國忌憚,能夠讓趙國富國強兵,這才答應兒子“留寐兮在王宮”的條件。

我悵惘,倘若當時我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我會不會留在他身邊?還會不會固執地離去?

也許會,也許不會,此時此刻,我無法揣測彼時的心意。除開這事,還須考慮秦趙兩國,這才是最重要的。雖然我並不高尚,不見得耿直良善,然而,我亦不想成為遺臭萬年的紅顏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