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香不斷,年年菊情不盈掬
母親出事前一年的秋天,鎮海第十一屆菊展才剛剛拉開帷幕,年已85歲高齡的老母,得知菊展的消息後,就從她居住的莊市家中,一個接著一個打過來電話,催我去接她來看菊展。
我去接她時,見她患風濕的腳踝腫得像饅頭似的,上麵貼滿了傷膏。我勸她等到下一屆菊展再去看吧。她聽了顯得很不高興,說,鎮海自1979年舉辦菊展起,沒有一次給落下過,現在她自己還能走動,又不叫我背。能不帶她去看看嗎?
最後,實在拗不過母親的倔勁,同意了。她高興得坐在公交車的座位上,情不自禁地吟詠起賞菊的古詩來:素心常耐冷,晚節本無瑕,質傲清霜色,香含秋露華。前座的一位乘客轉過頭來,笑著問母親:“看老太太詩興大發,約莫您老是位詩人來著?”母親脫口而出的一番話,真讓人家感到莫名其妙:“詩人不是我,秋風秋霜中的菊英才是遍地的詩人哪。”
母親對菊花情有獨鍾,除了她天生的秉性外,還含有對我外公的孝女情結。她不止一次跟我說起過:當年,她還是一個讀初小的小姑娘。秋風乍起時,外公的喉疾又犯了,嗓子嘶啞,幹咳不止。母親聽人說起過,蕭王廟(母親故鄉山上的一座廟)後山溪澗邊有一種野菊花能治嗓子。她就獨自尋去采摘,以致在布滿青苔的卵石上滑了一跤,跌得腿上的皮都破了,在褲腿上滲出血來。回到家後還一聲不吱。
這事被外公得知後,特地畫了一朵菊花送給她。畫上還寫著:小英愛女,你好像小小的野菊花,有著珍貴的愛心。母親事後寫了篇題為《小菊花》的習作。當時教國文的許老先生看了,寫了如下評語:粲粲小菊,馨馨愛心,人間真情,卓為霜英。後來《小菊花》被先生推薦到奉化縣,參加全縣小學生秋季作文比賽,得了第一名。
直到母親退休,這張小獎狀和外公為她畫的“小菊花”被母親一起裝入“光榮退休”的鏡框中。每當母親捋著白發,對著牆上的鏡框凝視時,我知道,她老人家又思念著在那個世界裏的外公了……
記得那屆菊展,我依著母親“一處也不能落下”的意願,在前一站下車,先去“煉化”菊展點。
記得當時,母親提出母子應在“金龍騰飛”的菊花造型前合張影。母親對鏡梳理時,看看自己的滿頭白發,顯得有點傷感,說:“惠明,待阿姆死了後,你留著好看看。”我連忙安慰她:“到了2000年以後,阿姆一定還能健健康康來看一屆屆菊展的。”
“是啊,到了那時,國家肯定像金龍一樣騰飛得愈來愈高。”母親說時,露出一臉舒心的笑容來。
誰能料到,這觀第十一屆菊展,竟成了母親人生中能自己走動賞菊的最後一次。就在這年的初冬,她摔了一跤,磕破了頭顱,搶救了三天三夜後,活過來的母親,成了半癱,還從此喪失了說話書寫的能力,成了“啞母”。
我的“啞母”啊,嘴巴不能說話,心裏還在想著她喜歡的菊花呢。鎮海第十二屆菊展時節,我去鎮海“老年公寓”探望母親,躺在床上的母親見了我,就從被子裏伸出那隻還會動的左手來,指著床邊桌上放著的浸泡著菊花的水杯“咿咿呀呀”著,我以為她要更換一杯熱的,剛拿過水杯,她卻一把奪過,用手指顫顫地從杯子中勾出幾朵菊花,湊近眨著眼睛看看,又指指自己的胸口。我這才明白她的心思了。我奔到外麵去叫了輛三輪車過來。這位胡子拉碴的外來鎮海打工的三輪車夫得知我是接老母去看菊展。非但不因車後另掛輪椅而加錢,還堅持說他比我有力氣,定要代我抱母親到三輪車上。我說著謝謝,他說,敬重老人就是敬重福。他晚上還要去“五裏牌”載上老丈母娘來看菊展呢。
我看著他努力蹬車的寬大背影,不禁對我原本有點瞧不起的外地打工仔,肅然起敬。
到了古樓廣場菊展點,隻見古樓上大紅燈籠高高掛起,一麵麵飄舞的彩旗和廣場地上流光溢彩的秋菊上下呼喚,相映生輝。被萬千枝菊花綴滿的寬厚的古樓城牆,顯得青春煥發,生機盎然。上麵“古城春秋”四個金光閃亮的大字,道出了古城的曆史與光榮……
我輕輕地推著輪椅,讓母親在菊花叢中轉悠著。我發現此時母親的眼睛,顯得清澈而明亮。是鮮菊能養護人的眼目,還是菊香能沁人心脾?雖然母親此時不能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的心情,但我揣摩著,在母親曆經滄桑的眼中,千菊萬菊總是情嗬!
古樓廣場也有幾位坐在輪椅上由晚輩或老伴推著來賞菊的老人。母親遇見他(她)們,就“咿咿呀呀”笑著熱情地向他(她)們點頭致意。他(她)們也同樣笑著向我母親點頭致意。旁人看來,還以為是非常熟悉的老年朋友呢!由此,我想起一位研究社會學的教授曾經講過的一句話:老人是一麵鏡子,從中可照出一個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