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月色 昨夜匠心(1 / 3)

舊事月色 昨夜匠心

彈花匠

“嘭嘭,啪啪,嘭嘭啪啪……”清晨,彈棉花的聲音像小河中的漣漪,在村落裏一波波地蕩漾開來,那單調的帶著顫音的錚錚聲響,一下一下,一陣一陣,悠長縹緲,敲打著日子的寧靜,使村落有了流動的詩意。忙碌的彈花匠如同一位造詣高深的琴師,手起之處,棉絮如片片蝴蝶在花叢中款款舞動,那精靈般的“雪花”構成了一幀氣韻生動的鄉村風景畫。

“長木梢,短木敲,金雞叫,雪花飄。”“白雪紛紛,伯樂操琴,問是何調,人人知音。”弄堂口,幾個小女孩一邊念念有詞跳著皮筋,一邊拍手附和著彈棉花的調子,緋紅的臉蛋蕩漾著天真與爛漫。老屋高牆下,有陽光扯出一片片斑駁的樹影,牆門裏的老太太,戴著老花鏡在屋簷下安詳地縫製著過冬的棉衣。

彈棉花是一項古老的手藝。元代王禎《農書》中記載:“木棉彈弓,以竹為之,長可四尺許,上一截頗長而彎,下一截稍短而勁,控以繩弦,用彈棉英,如彈氈毛法,務使結者開,實為虛。”

棉被是禦寒必備之物,春夏秋冬,家家戶戶總得備上幾條。用久的棉胎難免發硬板結,過上一兩年最好翻新一下。女兒出嫁,兒子娶親,也都免不了要彈上好多條新花棉被。所以一到元旦、春節這樣的節日,彈花匠總是很忙很吃香。

冬天的早晨,彈花匠冒著寒氣行色匆匆地出現在鄉間的小路上。那時的彈花匠,或在鄉間開個作坊,或是帶著工具走街串巷,每到一個地方住上十來天,活計做完了就收拾家夥趕往下一個村落。

彈花匠肩膀上挎著一個大圓盤,叫挨板,手裏提著線拐子,布包裏裝有幾個木槌,彈棉花時那種悅耳的聲音,就是這木槌與大弓的驢皮弦子碰上後彈奏出來的。彈棉花的大弓,由彈花匠的徒弟扛著,驢皮擰成的弦子緊繃在弓上。徒弟緊抿著嘴一聲不響地跟在師父身後,一臉揮不去的鄉愁。一群小屁孩跟在打扮古怪的彈花匠身後,一路認真地研究著他們身上的行頭,黃狗們則顛著細腿一路狂吠。有膽大的小屁孩,冷不丁就跑上去,用手指撥弄徒弟背後的大弓弦子,“嘭……”隨著一陣沉悶悅耳的聲音傳出,小屁孩們轟然作鳥獸散。

彈棉花是純手工。如果是彈新棉,就先要去籽,再用弦弓來彈。但一般人家都是拿舊棉胎重新加工,因此彈花匠隻是把舊棉胎捆紮卷成筒狀,再往釘板上一下一下地來回紮成蓬鬆的散棉絮。這程序完了後,彈花匠會根據客戶的意思,按棉被的大小將棉花一團團堆在臨時搭起的台子上。開工了,彈花匠斜著身子扛著弓,從容地圍著台子來回行移,隻見他右手持槌,左手把弓,槌落弦繃,弓弦顫動著發出有節奏的和音,“嘭嘭,啪啪,嘭嘭啪啪……”板結得又黑又舊又瓷實的棉絮在“嘭嘭啪啪”的歌唱中慢慢變白,了無生氣的棉花在他們的手中跳躍翻滾,像春天裏舒展的花瓣,最後蓬鬆成一朵白雲。此時的彈花匠,則已被淹沒在漫天飛舞的棉絨中,頭發、胡子掛滿了銀白的絨毛,活脫脫一個聖誕老人。

彈好了的棉絮,會被整成厚薄均勻的長方形,開始鋪網線。按民俗,一般所用的紗都是白色的。如果那棉絮是用作嫁妝,則必須以紅紗織上雙喜,以示吉利。鋪網線一般由徒弟來完成,他弓著腰,身子慢慢轉動著,手裏的長竹竿卻靈活地在線拐子和棉絮間來回穿梭,像個技術嫻熟的漁婦編織漁網。好奇的小屁孩們坐在門檻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徒弟鋪線,那來來回回密密麻麻的棉線看得他們心花怒放。趁徒弟不注意,有小屁孩前去搗亂鋪線的節奏,被惹惱的徒弟立馬一竿子摞過來,反應靈敏的小屁孩們於是一哄而散。過一會兒,孩子們又慢慢地聚攏過來。

網線鋪完,開始擂套。彈花匠兩手按著挨板在棉絮上用勁地磨啊磨,使之平帖、牢固,有時他也會站到挨板上去,扭著腰像在雪地上跳舞。

線鋪得勻不勻、套磨得緊不緊、邊兒鎖得好不好看,這些都是彈好棉被的關鍵。從彈、拚到拉線、磨平,這些看似簡單的活計,做起來卻挺費時間,即使有很熟練的手藝,倆匠人一天頂多也就能彈上一兩條棉胎而已。

天色漸暗,蓬鬆雪白的新棉被整齊地擱在了床上, 彈花匠和徒弟開始收拾工具家什。東家已經炒好了菜,燙熱了酒,就等著彈花匠洗手上桌吃飯了。

流瀉著美妙音符的一天,就這樣結束了。

不知何時,彈花匠這個老行當,開始慢慢地淡出人們的視線,那“嘭嘭啪啪”錚然律動的聲音,也成了久遠的記憶。家家戶戶床上用的,不再是棉絮、棉胎,取而代之的是品種繁多、色彩斑斕的雲絲被、鴨絨被、駝絨被、空調被……彈棉花的手藝,也被機械化操作所代替,據說生產效率比手工要快上好幾倍。

夜闌人靜,我的思緒行走在熟悉又親切、遙遠又依稀的鄉村記憶中,想起有本書上的這樣一句話:一些事物正在悄然無聲地遠離我們,有的早已成為曆史,有的剛剛成為曆史,有的正在成為曆史……

彈花匠,是否也已成為一段曆史?

箍桶匠

一直以來,木製品的清香氣息和表麵紋理,總是給我一種自然而溫暖的感覺。而當木製品沉澱為歲月滄桑的故事後,能讓我的記憶生動而美好的,能讓我用文字記錄下來的,可能就是箍桶匠了。

箍者,“捆”也。章炳麟《新方言?釋器》雲:“今人以繩束物曰捆,以金束物曰鍋(俗稱箍)。箍桶亦其一矣。”箍桶,就是用竹篾圈或鉛絲圈加工製作桶形木器,或是將破漏或爆散的木桶重新束緊修複,其技藝主要在於“箍”。

以前,人們從早晨睜眼到晚上閉眼,一刻也離不開箍桶匠箍出來的各種木器,如大小腳盆、浴盆、水桶、馬桶、蒸桶、飯桶……就像越劇《九斤姑娘》裏唱的那樣。

箍桶匠和木匠雖供奉同一個祖師爺——魯班,但按鄉間習慣,還是將箍桶匠和木匠區別開來的。因為雖是一個祖師爺傳下來,可還是隔行如隔山,比如蓋房上梁,就絕不會叫箍桶匠上手。但反過來講,箍桶匠的手藝大抵要比木匠高出一籌,大概是因為箍桶匠不僅會“箍”,還擁有木匠的基本功,而最高明的木匠,怕是折騰半天也箍不出一隻桶來。

過去,箍桶匠的營生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居住在岸上,有固定小作坊的,他們既是店主,又是大師傅,邊加工邊出售成品木器。還有一種是舉家合住在一條船上,今東明西流動作業,當船停靠在某地時,箍桶匠便上岸挑著擔子大街小巷地吆喝。

小時候,常常看見箍桶匠挑著一副擔子,迎著朝陽,拖著沉重的腳步走村串巷,高聲叫呼:“箍桶哦……箍桶哦……”那聲音像是從喉嚨底下直流出來,洪亮而悠長,給寧靜的村野增添一點生機和活力。

經常光顧我們村子的箍桶匠是個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的年輕人,說話尖聲尖氣,像是宮廷裏的“太監”,村裏的女人戲謔地給了他一個“櫻桃”的綽號。

當有村人拿著散了架的家什呼叫“櫻桃”箍桶時,他就會停步卸裝,就地找個空曠平地準備功課。箍桶的擔子很有自己行業的特點,前麵一隻擔子是個梯格的橢圓桶,裏麵放著刨、斧、錘、鑿、鑽等工具,桶的外麵兩側各用兩根長竹片固定支撐用以挑擔,寬窄兩把鋸子、鉛絲鐵箍掛在竹片上麵。後麵的擔子則是用繩子係著個半封閉的橢圓桶,木桶不僅能當操作時的凳子來坐,桶內還能放上一些小工具和輔助材料。

這個時候,精明的村婦總要與“櫻桃”作一番討價還價,等修理價確定後,“櫻桃”就低頭劈裏啪啦地幹起活來。村子裏其他婦女聞訊也會陸續提著或桶壁出現裂縫,或完全爆散的大桶小盆過來。轉瞬間,顧主、閑人、老頭小孩,已把“櫻桃”裏三層外三層給“箍”了起來,跟“櫻桃”講閑篇、淘老古。人群中有捧著飯碗邊吃邊聽的,精彩處有聽得口水直流的,更有幹脆脫下鞋子當墊板坐的,那場麵熱鬧得活像看江湖漢子耍把戲。

拚板上箍是箍桶匠的絕技,經驗老到的“櫻桃”箍桶一般一次就能成型。他先是從擔中拿出鐵絲,然後根據所箍物件的大小,用鐵絲在桶外圍幾圈,接下來是編鐵圈。隻聽“噝噝”幾聲響過,一個鐵絲圈就圈成了,然後將它往要箍的桶或盆上一套,再用木楔沿圈兒用力均勻敲幾下,那箍兒就結結實實地圈在了那桶或者盆上。

手藝人有話:慢工出細活。“櫻桃”箍桶有幾手絕活:一是從不用尺。長的,他張開右手用虎口量一量;短的,斜眯著細細的小眼睛一瞄,不差分毫。二是不用圓規,桶底、鍋蓋是圓的,他隻需把底板拚好,眯起小眼睛,用鉛筆草草勾勒幾下,做出來的桶保證圓是圓、方是方。

據說最考驗箍桶匠真功夫的是做馬桶,馬桶兩頭小中間大,而且蓋子要嚴絲合縫,是個細致活。馬桶箍得好,這師傅就不愁沒活幹了。“櫻桃”箍桶的時候,也免不了有婦人送來帶有汙穢臭氣的破馬桶,我們這些看熱鬧的小孩子一聞這氣味,立馬捂著鼻子開溜。“櫻桃”卻不理會這些,在他眼裏,這就是個桶,就是個生意,就是手藝人的道。“櫻桃”照樣以一片片木板為經,以一條條鐵絲圈為緯,一絲不苟地把馬桶給箍好。

雖然木製品經久耐用,但隨著塑料工業的興起,現如今,日常生活中的桶盆之類物品,早已被塑料製品所替代,箍桶這一行當,從此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