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腿很快就見了森森白骨。他試圖移動、感覺這條腿,那裏卻是一片空無,隻有關節上的筋腱還把兩條腿骨顫巍巍地連在一起。
白麓荒神含笑看著他大睜的眼睛,調謔道:“我做旋切魚膾本是一絕。你這水中蛟龍之屬,一身細肉倒是鯨脂一般,好削得緊。”
白水部從喉嚨底下低低地嘶吼了一聲,麵目扭曲、抽搐著,強抑著磨人的疼痛,咬得嘴唇滿是鮮血,就是不肯對他露出一絲哭泣討饒的表情。白麓荒神眸色沉沉地望著他,似乎在期待他終於受不了疼痛出聲求饒,又似乎在期待他會如何硬扛到底。
劍光又起,不再紛亂輕靈,而是大開大闔,如劈山伐木,將他的右腿劈斬成數十段。白水部再也忍不住一聲聲淒厲的慘呼,可他像陷在鬆脂裏的小蟲子,定在白光裏根本無法動彈。劍光斬到腰部,一道道生生穿過他的身體,五髒六腑被捅出密密麻麻的無數血洞……
他被拎在空中,被一劍劍砍削淩遲,濃紅的血水在凹凸不平的石地上徐徐流淌,即將浸染到李昀羲蒼白如雪的臉。可少女兀自沉睡,正沉陷在寂靜冰涼的夢境裏,對身邊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白水部喘息沉沉地望著這道安寧靜謐的身影,鋪天蓋地的疼痛讓他透不過氣來。很快,意識變得模糊了,他的身體被削得幾乎隻剩骨頭。可一道神光降下,肌膚骨骼又被催生複原,逼著他再度從混沌中蘇醒,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分每一寸無邊之痛。
他忍不住慘笑道:“何必?你雖是神明,可畢竟早已衰微……你都舍不得用神力破除天魔印,又何必浪費在此……殺了我便是……如此……死去活來,我會恨你入骨……”
白麓荒神看著他,雙眸如水,沉默不應,像一尊無知無覺的雪塑。
一劍,一劍,又一劍。他一次次地失去手,失去腳,失去眼睛,失去唇舌。淋漓的鮮血潑灑滴濺在地上,幹了一層,又澆上一層,幹涸後很快又成血泊。理智斷弦了無數次,他淒慘地呼喊父親娘親,呼喊謝子文,喊鳳清儀,喊胭脂,喊燕三,喊著救我、救我。他呼叫上蒼,給少都符最激烈的詛咒,又在氣若遊絲時,喃喃地反複憶念:昀羲,昀羲。
他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也許是三年,也許是五年,也許是十年。等死的難耐讓痛苦的時間無限地拉長,讓他幾乎以為自己是在無間地獄磨骨成粉的磨盤裏死去活來,永不超生。可他仍然強迫著自己清醒。不是不悔,悔恨和疼痛一起像鋪天蓋地的野火在他髒腑裏燃燒不止——到了這種絕境,點滴無遺地清醒感知到能吞噬數輩子理智的痛苦,難說無怨無悔,可他早就選好了,也做好了即使後悔也要承受一切的準備。當初被刺一劍,就痛入骨髓幾欲死去,刺三萬六千劍,便是三萬六千倍。即便設想過有多疼,真正被一劍劍折磨至死,感受到到底有多疼時,他還是恨不得從未出生在世上,從未吞過蛟丹,從未遇見過鯉魚,從未經曆過那些事。他恨不得從眉州到東海荒島都是一場大夢,夢醒了,他還是一個在江邊做苦力扛糧袋的小工,或者更早一些,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還是躺在自家荷塘畔假山上的少年,手邊丟著才看到第七遍的《太平廣記》……
可他選了的,他已經為她的李昀羲,作出了抉擇。縱然他知道自己會承受不住,縱然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後悔,他還是選了。選擇時的決心已經堵死了後路,泯滅了反悔的可能。
自己選的路,千生萬死也必須走完。
無邊的黑暗中,走在他前方的紅衣少女回過頭來,揚眉燦爛一笑,容顏粲如日光。
三萬六千劍結束前,他最後一次在重生的劇痛中蘇醒,在一地血泊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那是他斷臂折腿、千瘡百孔前的模樣,白淨,修長,像一尾白魚,肌骨晶瑩透光。
血泊裏亮起了最後五道劍光。
那是最後要結束生命、賜給他死亡和永恒平靜的利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