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紅學著述中的寧波人與寧波事 三、在新舊紅學論戰中的寧波人
胡適的《紅樓夢》研究成果最重要的是《紅樓夢考證》一書{6}。在這部傳世名著中,寧波人和事在其中的分量是很重很重的。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胡適是靠嚴峻批評《紅樓夢》研究中的“索隱派”起家的。《紅樓夢考證》(改定稿)的第一部分,他就樹立三個批判索隱派的靶子:一是王夢阮的《紅樓夢索隱》,二是蔡元培(孑民)的《石頭記索隱》{7},三是陳康祺的《郎潛紀聞二筆》(即《燕下鄉脞錄》){8}。這三個靶子中第一個似與寧波無關,第二、三個則都與寧波關係極大。
蔡元培(孑民)的《石頭記索隱》不但是蔡元培的最著名的紅學著作,而且此書是以寧波人提供的材料作為頂梁柱性的論證材料的。這部大作的第一段就明確寫道:“闡證本事,以《郎潛紀聞》所述的徐柳泉之說為最合。所謂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影薑西溟是也。”{9}其後,蔡元培一一展開索求、闡證:“薛寶釵,高江村也(徐柳泉已言之)。薛者,雪也。林和靖《詠梅》有曰: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10}用薛字以影江村之姓名也(高士奇)。”“妙玉,薑西溟也(從徐柳泉說)。薑為美女,以妙代之。詩曰:美如玉,美如英。玉字所以影英字也(第一回名石頭為赤霞宮神瑛侍者,神瑛殆即宸英之諧音)。”蔡元培在1922年1月13日寫的《石頭記索隱》(第六版自序)中又反複以徐柳泉、陳康祺的記述為主要論據,反駁胡適、俞平伯等人對他的索隱法的嚴峻批評。
胡適與顧頡剛、俞平伯等討論半年(1921年4月—11月)之後,以其代表作《〈紅樓夢〉考證》向索隱派發起挑戰。於是引出了舊與新兩大紅學派的大論戰,胡適、俞平伯等“新紅學”“考證派”大師們與“舊紅學”“索隱派”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批評與反批評,大戰餘火迄今尚時有隱現。
胡適在《〈紅樓夢〉考證》(改定稿)中直率地批評說:“我總覺得蔡先生的心力都是白白地浪費了,因為我總覺得他這部書到底還隻是一種很牽強的附會。”他舉了一個極有意趣的旁例:有人以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做燈謎,謎底是“日”字。{11}胡適說:除了製謎者之外,沒有一個人猜得出!胡適認為:這與蔡元培索隱的人物一樣,“都是同樣的笨謎”。胡適又引了另一個與寧波人有關的例子:“夏峰之學以陸象山(陸九淵)、陽明(王守仁)為宗。《石頭記》‘劉老老(姥姥)之女婿曰王狗兒,狗兒之父曰王成。其祖上曾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王家勢利,便連了宗’。”胡適就此指出:“其實《紅樓夢》裏的王家既不是專指王陽明的學派,此處似不應該忽然用王家代表王學,……孫奇逢(孫夏峰)想到王陽明學派,再從陽明學派想到王夫人,又從王家想到王狗兒的祖上,又從王狗兒轉到他的丈母劉老老(姥姥)——這個謎可不比那‘無邊落木蕭蕭下’的謎更難猜嗎?”此例雖然有些滑稽,但是可謂寓莊於諧,準確揭示了索隱派的錯誤的根本特征。蔡元培的索隱是索隱派的最典型的索隱之一。胡適對索隱派最具代表性的著作進行批評,是抓住要害的。所有索隱派學者無不如此,隻牽強附會於某人、某事、某個細節、個性中某一相似之處,而不及其他諸方麵乃至主導方麵。所以胡適不但直率地稱之為“隻是一種很牽強的附會”,而且毫不含糊地稱之為“大笨伯”“笨謎”。“假使一部《紅樓夢》真是一串這麼樣的笨謎,那就真不值得猜了。”(原文中以上幾句都是加了重點號的){12}
再看看胡適是怎樣批評陳康祺的《郎潛紀聞二筆》的,比起批評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更加具體、直白。由此,寧波的索隱派言論成了兩派紅學大師們論戰的共同的主體性論據,從而與紅學結下了不解之緣。這大概是陳康祺、徐柳泉二位始料未及的吧?
胡適援引了《郎潛紀聞二筆》(卷五)一例:“先師徐柳泉先生雲:‘小說,《紅樓夢》一書即記故相明珠家事;金釵十二,皆納蘭侍衛(季按:成德曾任皇帝侍衛)所奉為上客者也。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薑宸英)……’徐先生言之甚詳,惜餘不盡記憶。”胡適批評說:“這一派……也隻是一種很牽強的附會。”他從六個方麵加以考證:1. 納蘭成德死於31歲,這時他父親“明珠正在極盛時代……我們如何可說那眼見賈府興亡的寶玉是指他呢?”2. 納蘭成德的生平記述有錯誤,附會不上寶玉;3. “說納蘭夫人即是黛玉,似乎更不能成立。成德原配盧氏早死。引證納蘭悼盧氏詞來附會黛玉更無價值,中國悼亡詩詞何止千首?若(納蘭成德)幾首悼亡詞可以附會林黛玉,林黛玉真要成‘人盡可夫’了!”4. 徐柳泉、陳康祺說十二釵都是納蘭成德座上客,“這種附會與《石頭記索隱》的方法有同樣的危險。即如徐柳泉說妙玉影薑宸英,那麼黛玉何以不可附會薑宸英?晴雯何以不可附會薑宸英?又如說寶釵影高士奇,那麼,襲人也可以影高士奇了,鳳姐更可以隱高士奇了”。5. 胡適還以薑宸英祭納蘭成德的悼文為例(說他們如何相知、相賞、同調,二人還一起激昂論事、號叫悲歌等等)。胡適以此詰問:“妙玉可當得這種交情嗎?”6. 胡適又引郭琇參劾高士奇的奏疏,揭發高士奇結黨營私、行騙受賄、侵國帑、剝民膏、貪得無厭的行徑……“是士奇真國之蠹而民之賊也”,但“寶釵可當得這種罪名嗎”?胡適指出:“我舉這些例的用意是要說明這種附會完全是主觀的,任意的,最靠不住的,最無益的。”“我們若想真正了解《紅樓夢》,必須先打破這種牽強附會的《紅樓夢》謎學!”{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