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剛過,外麵一片漆黑。空氣裏流動著濃重的濕氣,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賓客們正坐在西院靈屋裏,吸煙喝茶,天南地北地調侃閑扯著一些不著邊際的奇聞軼事。主動來幫忙的婦女們,淌水似的在院裏屋外穿梭個不停,收拾碗筷盤碟,順帶燒茶續水。

起初,誰也沒有在意金蓮的異常舉動,依舊各自忙著自己手中或嘴上的事。金蓮本應在鍋屋裏燒火的,不知啥時候,也進到了西院靈屋裏。靈屋裏坐滿了外來親戚和本村想要守靈的人。他們都在熱火朝天地拉呱說事,追悼老人無人能比的高尚品德和不平凡的人生經曆。同時,也順便相互攀親結友,共訴衷腸。

正熱鬧處,棺槨後頭的陰影裏,竟悠悠地響起了一個女人的哭聲。那哭聲抖顫著,纖細又蒼涼,直鑽耳鼓,刺激得人們頭皮發麻發根倒豎。屋內的喧鬧聲頓時杳無蹤跡。棺槨上的一盞煤油燈搖搖欲熄。昏暗的燈光映射在人們模糊的身影上,忽明忽暗,愈顯出靈屋內的恐怖詭異。像是有一陣涼風隨哭聲輕輕旋起,瞬間刮到了每個人麵前,使人不自覺地打個冷顫兒。心裏惶惶地,有一種迅疾拔腿逃離的強烈欲望。

仗了人多勢眾膽大心齊,眾人都極力按捺下欲逃的衝動,迅速查找到了哭泣的人,就是人不知鬼不覺驀然出現在靈屋裏的金蓮。在此之前,金蓮一步都不曾跨進過西院的門檻。她生性膽弱,最怕死人的事。就連忌日裏到祖墳上燒紙祭拜,也是遠遠地站著,從不肯上前。為此,振書曾背著她在四方跟前抱怨,說人家上墳都是搶頭下馬地左右圍護著,就你媳婦多事,像外人似的當起了看客哩。四方回頭就跟金蓮說了。金蓮還罵道,那老死鬼要害我喲,不知我天生膽小,就怕這兒麼。今天,她卻把眾多的男人女人們狠狠地嚇了一大跳兒。

金蓮依舊在“依依呀呀”地傷心痛哭著。但哭出的腔調卻不是她的,像似一個老年女人的哭聲,柔弱纏綿,又蒼涼無力。

酸杏女人驚訝地道,哎呀,咋是娘的哭聲哩。她隨即又醒悟過來,尖聲喊道,娃兒爹,娃兒爹,娘附體顯靈咧,顯靈咧。

眾人頓時大悟,便不再如先前那麼害怕。幾個男人把金蓮扶到東屋裏的床上。幾個老年女人就圍上來,或哄或勸,想止住金蓮怪異的哭聲,但不起絲毫作用。

有人喊道,快去撕把桃樹枝子來,往她身上抽打,把邪氣趕跑呀。

立時,有人跑去,折了桃樹枝子,飛快地遞過來。就有上了年紀的女人抓起一把桃樹枝子,一邊往金蓮的身上拍打著,一邊數說著什麼。意思是,你這老太太也太不通情理了,好好待你安頓你,還不知足麼,發啥兒邪呀。侄兒媳婦這幾天忙裏忙外地伺候著,還要無端地受折騰,你能對得住誰人噢,等等。

金蓮忽然不哭了。她穩穩地坐在了床上,用手捏著衣襟,抬頭對了滿屋地上的人微笑著,活脫脫一副酸杏娘生前的模樣。

有人問她,有啥話要講麼。

金蓮不語,依舊是笑嘻嘻的模樣。

再問,這喪事也是盡了心地做,你還不稱心快意麼。

金蓮道,也稱心哩,就是沒有趕腳的牲口,我沒法走路哦。

此話一出,眾人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來。是的,按照習俗,女人故去,要紙紮的牛。男人故去,要紙紮的馬。在送盤纏時,一把火燒了,就算給死者備下了趕赴冥府報到的交通工具。酸杏家在辦理喪事時,恰恰沒敢紮這些招惹是非的紙草,便也沒有牛、馬、聚寶盆之類的東西。看來,這鬼鬼神神的事也不全是編排虛構的,定是有它的根源出處呀。

眾人一片唏噓聲,都說,這老太太的神靈也太大了些,都啥年代哩,還敢附體顯靈要這兒要那兒的。

金蓮又不作聲了,還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樣。

酸杏女人小心翼翼地趨前跪地應道,娘,你也別嚇著這些人。他們可都是為陪送你才來的呀。要說這紙草,現今兒政府不叫咱搞,咱就沒敢做。再說,現今兒的交通又好,隻要有錢,想上哪兒就上哪兒,又快又穩當。要是你非要牛騎,趕安頓完你咧,咱就給你紮。紮個又大又壯的牛,能騎能做活,多好哦。

金蓮忽又說道,村人作孽喲,就要出禍端呀。小心點兒好呢。

有人急問,啥禍端,啥禍端呀。

金蓮似乎疲倦了。她打了個嗬欠,說道,我走哩。說罷,眼睛沉沉地合上,便沒了動靜。

等了一小會兒,金蓮又睜開了眼。見滿滿一屋人都伸長了脖子仰著頭,緊緊地盯著自己看,她驚訝地問道,這是咋兒哩,看啥兒呀。又說,我咋躺到床上哩,還有一盆碗筷未刷淨呢。

眾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紛紛說道,好哩,好哩,真的走哩。一邊說,一邊退出東屋,擁進西院的靈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