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也都急道,這又不是村子裏的事,是咱廠子的事,不該你管的,就甭胡管呀,他“天然”廠硬要掐咱的脖子,想餓死咱呢?咱能這麼老老實實地叫他把咱掐死餓死麼,門兒都沒有呢?要叫咱死也行,得他先死過了再說。
鳳兒不管車上人的七嘴八舌,眼睛卻是死死地盯看著木琴,她說道,嫂子,他們都是粗人,是渾人,你也是麼,不是呢?你是咱村裏的當家人,是咱廠的主心骨,是黨員幹部,是鎮上有名縣裏掛號市裏登報的響當當企業家、女強人呀,你咋還沒尋思過來呢?還沒想到後果的嚴重性麼。
木琴一直沒有說話,她就那麼怔怔地呆坐著,臉上的表情卻在急劇地變化著。
這時,洋行和人民跳下了車,倆人上前就來拉扯鳳兒,想把她拉到一邊去,給貨車讓開路,鳳兒死命地掙紮著,她抽出手來,狠狠地給了人民一巴掌,這一巴掌,把人民打愣怔了,洋行也嚇得住了手,不敢再有任何舉動。
正是這一巴掌,也把木琴打醒了,她動了動身子,把車門打開,笨拙地下了車,她又朝車廂裏群情激憤的人們招手道,都下車吧!鳳兒說得對呢?咱不能這麼去,是得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再決定怎樣去呀。
一車人都愣在那兒了,不知該下車好呢?還是不下車的好。
公章招呼道,都下車吧!過會兒再去也不遲呀。
在他的招呼下,人們才極不情願地下了車,他們也不走遠了,就站在車旁耗著,看看木琴究竟想咋辦,一旦木琴點點頭的話,他們好以最快速度重新爬上車去。
鳳兒見木琴進了辦公室,車上的人也都下了車,這才讓開車前的路,她撇下還在發呆的人民和洋行,緊跟著木琴進了辦公室。
多年以後,鍾兒曾就此事追問過木琴,是不是正因為那次的突然變故,導致了木琴對鳳兒的重新定位和器重,從此,才真正地放心放手,最終讓鳳兒擔起了杏花村未來的重任呢?
那個時候,正是日暮黃昏時分,夕陽剛剛落進了崇山峻嶺的背後,夕照燦然升起,罩起在天野相接處,現出一抹神奇變幻的流彩,襯托出一個溫情濃鬱的世界,忽而濃了,忽而淡了,遠近不定,像是唾手可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才知道天也空空,地也空空,雙手更是空空如也,西天上一片爛漫,爛漫如盛開的深秋裏的山菊花,黃似金,白如玉,藍若錦緞,紫比熟透了的野葡萄。
木琴就這麼認真又貪婪地盯看著這片流彩,直待天幕灰暗,色淡彩陳,天地間漸漸融合在了一起,分不清了曠野和晴空,一切都被模糊而又透明的夜色遮掩住了,眼前的一切漸已灰暗遁形,耳邊卻清晰地傳來了如潮汐般滾動奔湧著的山野之聲,有時是那麼地急促,有時又那麼地輕柔,像母親嘴裏哼唱出的一支意蘊纏綿又無始無終的曲調,輕輕哄弄著即將入睡的嬰兒。
這時,木琴輕聲說道,大半輩子來,娘做事力求沉穩,細密分析,冷靜決斷,按計劃有目的地實施,正是因了這樣,才幸運地闖過了一個個難關,跨過了一道道溝坎,那一次,是娘一生中最感羞愧的事情,也是時常自我檢討的地方,娘是太焦急,太在意了,也便失去了最起碼的理智和冷靜,差點兒就鑄成了大錯,要不是鳳兒的舍命攔阻,一定會徹底搞砸了現今兒這片大好基業,至今回想起來,還是膽戰心驚呢?
說罷,她又陷入了對往事的沉思之中,不再理睬身邊捧著筆記本充滿期待眼神的鍾兒。
鍾兒也不再追問,就陪著木琴默默地坐著,靜待著東天之上業已放出芒光的月亮如期光臨,
那天的突發事件,既沒有完全按照木琴的過激舉動走下去,也沒有完全依照鳳兒的舍命攔阻而理智地發展,似乎是取舍於二者之間的線路,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了下來,弄得每個人都灰頭土臉的,大感無趣。
鳳兒緊隨木琴進到辦公室後,把門緊緊地關閉了,門外的人就緊張地看著這扇既熟悉又透著點兒神秘意味的木門,猜想著倆人在屋子裏商議著啥兒,又會有著怎樣的最終結果。
這扇木門還是福生親手打造的,厚重而又結實,按照福生的說法,辦公室的門一定得硬實,不的話,一天下來,有多少人要推拉這扇木板,還不得早早地給弄散架了。
過了足足一頓飯的工夫,木門終於被打開了,裏麵走出了木琴和鳳兒。
木琴理理額角上散落的發梢,平心靜氣地對還在焦急觀望著的人們道,大家夥兒都先回去吃飯吧!下午還要上工幹活呢?劫車的事,用不著這麼多人去,隻有我跟鳳兒坐洋行的車去就行了,大家散了吧!都散了吧!
在場的人都愣住了,眼睛也直了,他們絕想不到,剛剛還是一身煞氣滿頭煙火的木琴,竟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變得心平氣和了,就跟啥事都沒發生的一般,人們都不挪窩兒,一雙雙眼睛卻在幾個人身上掃來瞄去的,他們都想探破其中的玄妙之處,尋找著最終的答案,這“天然”廠到底去,還是不去,去了後,到底動手,還是不動手。
木琴再次坐進了駕駛室裏,鳳兒也跟著鑽了進去,鳳兒朝尚未反應過來的洋行招手道,咱走哦,快點兒發動車子。
洋行癔癔症症地坐進了駕駛座裏,發動了汽車,臨出門前,他朝人民揮揮拳頭,近乎誇大般地作了個鬼臉,讓人民使勁兒猜想去。
車子一溜煙兒地駛出了山中大路,徑直開進了鎮大院裏,下了車,木琴和鳳兒急如星火地奔進了辦公室。
沈玉花家的崽子還跟上次一樣,安穩地趴在辦公桌上,依然在舊報紙上認真地苦練著鋼筆字,他的字跡跟上次相比,並沒有多大進展,依舊是東勾西挑裏出外拐的,想來,他的字是很難練成功的。
鳳兒問道,和鎮長,誰人在家呀。
小崽子還沒回答,裏屋卻傳來秘書的聲音,說道,二位,快進來吧!老早兒就想跟你倆扯扯呢?今兒卻不請自到了,也省了我這些日子來的焦心哩。
隨說著,秘書走出來,還難得熱情地搶先跟倆人握手寒暄,木琴倆人都明白,上次楊賢德裝傻充愣的,秘書怕木琴們見怪自己,才這麼熱情有餘的,倆人進了裏屋,鳳兒還下意思地把門也帶上了,
秘書就笑,說道,這麼悶熱的天,你倆就跟地下黨接頭對暗號似的,有啥好事麼。
鳳兒回道,是壞事呢?就看鎮領導還是不是老百姓的官了,還能給咱老百姓作主吧!
秘書見倆人神情不對,就不敢隨意地取笑打哈哈了,鳳兒把“天然”廠搶劫貨車的事講說了一遍。雖然情節上還談不細,但意思已經表白得清清楚楚了,她特別把杏花村人的激憤情緒渲染了一番,說,要不是她和木琴死命攔住了,恐怕現今兒早就頭破血流人死廠亡了,秘書立時意識到了其中的厲害處,一旦處理不好,後果便十分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