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說,女兒你也年長了,你一向是有主意的,也該考慮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
她聽著也覺得有些尷尬。因著她素來便是自己做打算的,阿爹也放心,尋常不到必要的時候從來不去說她——而事實上從小到大這所謂的“必要時候”還未出現過。現在連阿爹也忍不住了,確實……是她拖得有些過分了。
每日早起梳妝,鏡中人的顏容已是碧玉年華。麵如桃瓣,眼若秋波,雅淡溫宛,般般入畫。身體比起常人來雖還有些顯弱,但與此前的幾世比起來已經算是極健康的了。到這般年齡還不議親,要麵如夜叉性如母虎嫁不出去就罷了,偏偏這幾年來上門的媒婆都沒斷過,於是被人說閑話倒是次要……若是連累到了阿曇,便不好了。
她默不作聲,隻抬手給阿爹斟了杯酒。
她很少陪他喝酒,自阿曇能獨當一麵之後,她便更少沾酒了。看阿爹仰頭便將酒盅喝了個底朝天,她微微笑開,垂眸又給倒滿:“我若出嫁了,你們怎麼辦呢?”
她平靜得說:“女兒總是要嫁的。嫁了就難回來了。酒坊留給阿曇,阿曇要為阿爹養老,可誰來給阿曇娶妻呢?阿曇喜歡怎樣的女孩子,怎樣下聘迎親,新婦又該怎樣打理家裏……阿爹什麼都不知道。阿爹隻會喝酒。”
年還未及不惑、鬢邊已有些微斑白的男子微微尷尬地握著酒盅,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定定得望著女兒倒有些手足無措。
她的眼角微微翹起,笑得溫和而柔美:“總要到阿曇安定下阿爹也有了兒媳婦孝順,我才能安心走……阿曇也長大了,會被姑娘家惦記了,可是阿曇一個也不喜歡,這可怎麼辦呢?”
這可怎麼辦呢?
有些心思不足為人道,卻也是……不肯熄滅的。她與他錯過那麼多次,後來在不斷的回想中也能漸漸複原曾錯過的那些人影的輪廓。天大地大,他雖不是肆無忌憚,但也自在逍遙。何曾有被困在一個小小的酒坊中的時候?
若他意願,錦帶吳鉤,拜相封侯,又豈是難事。若要娶妻,不是王女帝姬官家小姐,那也該是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那些農女商婦,哪裏……配得上阿曇呢。
可這輩子阿曇不願碰詩書,隻願隨著她擺弄酒器,她也無奈何。
最後阿爹若有所思得看著她,隻歎息了一聲:“隨你罷,無論如何,你總是……知道的。”
※※※※※※
夏在院前酸梅枝頭的蟬聲中走完。秋催黃了樹上的每一片葉子。當這些葉子都落完的時候,雪花就飄落了下來。
元宵的時候,她與阿曇一起去看花燈。
即使輪回那麼多次,她卻始終記得,那年人群中回眸的一眼,視線落在她所不知道的角落,然後,她就知道自己要等待一個人,她就因一個人空等了那麼漫長的年月。
阿曇牽著她的手,側身護著她小心翼翼避讓人群。她提著一盞蓮花燈,與他牽著手,從街的這端走到街的那端,在一個麵具攤邊上吃了一碗元宵。
阿曇買了一個半麵的孔雀麵具給她戴上。
“好看嗎?”她問。
他點點頭。自己戴上一個白臉的貓麵具。
路過挎著籃子買絹花的姑娘,她看到一盞極大極顯眼的走馬燈。光影明明暗暗,輪軸不停轉動,人馬追逐的畫麵繞著一個圈圈沒有止盡得繼續著。恍然就想到那場龐大又無望的輪回。錯亂了因果,顛倒了始終,卻似乎難走到一個底。
“似水在看什麼?”阿曇用手捂她冰涼的手,試圖讓它暖和一點,抬眸的時候注意到她定定盯著一個方向的眼神,偏頭輕輕問道。
她驀地回神,搖搖頭,笑笑,燈火的輝光交織錯落著打在她的瞳眸中,璀璨更勝過天邊的繁星。
他怔忪了片刻,然後也笑笑,下意識抿了抿她的發髻,把鬢角一縷散下的發絲繞回到簪子上,牽起她繼續往前走。
放煙火的時候,她跟阿曇站在燈火闌珊的地方遠遠望著看。人群在身前熱鬧喧囂,好像也與他們無關。可是隻是這樣看著,也覺得自己很開心。
她在天際凋謝的焰火中想起前幾年自己拾回來的曇花。一年複一年,始終不見開花。
※※※※※※
她冥冥中有一種感覺,來年,那株曇花一定會開花。
她打定主意,到曇花開時,她就為阿曇尋一門很好的親事,然後,可以打算給自己議親了。
今世這段親緣,相伴過這許多年她已經能夠滿足了。她總不能苛求著一直陪在他身邊。畢竟,阿曇長大了,她也長大了。
清明的時候,去隔壁村鎮給舅舅與舅母上墳祭掃。
不知為何,自寒食前幾日,她便一直有種心神不寧之感。也說不出是什麼緣故,就覺得胸口悶悶得像是被什麼堵塞了一樣,連感知都軟綿綿得如探入棉絮般失去了敏銳,把把脈檢查一下又無礙,以為是心理作用,那感覺卻又如影隨形擺脫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