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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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醉仙居後方,穿過一條窄巷,便是薑氏居住的二進小院兒。

章洛揚和沈雲蕎先在外院的小花廳落座,都有點兒忐忑,相對無言。

阿行去了內院,好一陣子才返回來,對章洛揚頷首一笑,“跟我來。沈大小姐先在這裏坐坐。”

“嗯,是該如此。”沈雲蕎輕聲應道。

章洛揚隨阿行去了內院,途中發現幾個與阿行衣飾相同的男子,必是他帶來預防不測的。

阿行引著她到了東廂房外,指一指室內,“進去等等,薑老板今日有點兒不舒坦,我過來之後才服藥梳洗。”

“麻煩你了。”章洛揚如何感覺不出他是在有意為母親解釋。

阿行給了她一個罕見的溫和的笑容,“別擔心。我們就在外邊。”

“我知道,謝謝你。”章洛揚由衷道謝,款步進門。

東廂房堂屋內一張桌案,左右兩把椅子,下手各設一張矮幾、兩把椅子。矮幾上擺著白瓷花瓶,花瓶裏一束彩色交織大小不同形態各異的香花,香氣清甜。

有小丫鬟進來,奉上熱茶,並請章洛揚到裏間坐。

章洛揚笑著搖頭,坐到下手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門口。

陽光透過門簾縫隙,在地上灑下光影。

時節所致的緣故吧,讓人感覺不到暖意。

她將茶杯握在手裏,給自己一點溫暖。

似曾相識的情形,讓她險些生出錯覺,以為自己回到了章府。

在章府的那些年月中,無數次,她這樣坐在室內,看著門口,盼著下一刻母親撩簾而入,與她團聚。

她與母親之間的交集,並非全無記憶,隻是不曾對人提及。那是在常人看來不應該有的記憶——

母親離別那個春日清晨,應是不想讓她知情。不知怎麼回事,她早早醒來,吵著讓奶娘給自己穿好衣服,抱著母親親手給她縫製的布偶,小跑著去了母親居住的正房,一路跌跌撞撞的,好幾次險些摔倒。奶娘去扶她的時候,眼角有水光。

到了正房,有丫鬟告訴她,母親走了,剛走。

她立刻哭起來,跑出院門,遙遙看到母親和幾名丫鬟婆子漸行漸遠,拖著哭腔喊娘親。

母親停下腳步,回頭看她。躊躇片刻,還是決然轉身去往二門。

奶娘俯身哄她回房去。

她不依,拚命掙脫了娘娘,朝著母親跑去。人小腿短,和母親的距離是那麼遠,焦慮和莫名的恐慌使得她拚命加快步子,卻摔倒在地。

手和肘部、膝蓋特別疼——好疼啊,現在都還記得。

母親要走了,給她做的布偶還在眼前。

她氣喘籲籲的,哭不出聲了,狼狽地爬起來,也沒了力氣,隻是摟著布偶,絞著雙手,無助地看著再次止步回眸的母親。

母親終是疾步趕到了她身邊,蹲下來,跟她說著什麼。

可以確定的是,母親沒哭。至於說的什麼,甚至於母親的樣子,她不複記憶,隻記得心裏高興得不得了,以為母親不會走了,或者會帶她一起走。

可結果不是。

母親再次轉身走遠。

那時候,順昌伯出現在她身邊,把她抱起來,柔聲哄著她。

她拚命地張著手要去追母親,要他抱自己去把母親追回來。

順昌伯抱著她回了房。

這記憶中,順昌伯和母親的樣子都是模糊不清,倒是清楚地記得那個掉落在的髒兮兮的布偶。

母親走後,她特別珍愛那個布偶——必是這樣的,否則也不會到記事後還完好無損地保存著,每晚都要把布偶放在枕畔。每次受了委屈,都會抱著布偶哭。

到底,她沒能留住那個布偶。

從四五歲就開始習字讀書了,一次順昌伯到了她房裏,看她的功課,很不滿意。

她都準備要睡了,聽著他訓斥,心裏很委屈,也如實說了:教書先生不喜歡她,沒耐心教她。

順昌伯卻因此愈發惱火,言辭愈發重了。

她不敢再說什麼,隻是抱著布偶哭。

順昌伯發了火,劈手奪過布偶,讓丫鬟去燒了。

她自是不肯依,拚命去跟丫鬟搶布偶,第一次對順昌伯說那是我的,你不能燒掉。

很可笑,卻是事實,長這麼大,在所有記憶中,那是唯一一次激烈地試圖跟順昌伯抗爭。

可又有什麼用?

順昌伯真的發了脾氣,讓丫鬟當著她的麵兒把布偶燒了。

奶娘跪在一旁求情,被賞了十板子。

順昌伯明確地告訴她:他決不允許她還留著母親的任何一個物件兒,一旦發現,房裏的下人們也就都不用活了。

他發完脾氣,甩手走人了。

她哭著去看傷得不輕的奶娘。

奶娘把她摟在懷裏。

她哭,奶娘也哭。

那時總是哭。

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眼淚。

經過了那件事之後,她不再對奶娘撒嬌,連交談都避免,也不肯親近任何一個房裏的下人。

是知道自己對哪個下人好並非好事——對奶娘很是依賴過的,奶娘又因為自己得了什麼好?

也很少再哭了。

會為奶娘或雲蕎哭,但不肯再為自己落一滴淚——誰稀罕?

她在這塵世,最先學會的事情是離別。

很久不知愛恨怨懟為何物,沒人教過她。她也隻想故步自封在方寸小天地。

如果沒有雲蕎……

不知自己會淪落到何等境地。

雲蕎實心實意關心她,並且不怕順昌伯,若兩者缺一,她不敢回饋這份友情。

便是與雲蕎這般親近,這些也從沒說過。

說來毫無意義,不如無聲寂滅在自己心頭,湮沒在那段洪荒歲月間。

**

聽得腳步聲,章洛揚斂起思緒,放下茶杯,站起身來。

有仆人掀了簾子,外麵明晃晃的陽光不受阻礙地入室。

身著淺藍上衫、玄色綜裙的纖弱女子邁步進門。

腳步聲很輕微,卻似一步步踏在了章洛揚心頭。

仆人退下去,簾子也隨之落下。

章洛揚微眯了眸子,想盡快看清女子的樣子,但是她背光而立,看不清。

幸好女子一步一步到了她麵前。女子的眉眼、挺秀的鼻梁、唇瓣的弧度,都與她酷似。

是她的母親。

可也隻是五官酷似,她沒能傳承母親的氣質。

母親氣質如青竹,神色從容,眼神透著堅毅。

薑氏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麵前的女兒。女兒一雙眸子如寒星,那麼明亮,但是透著一股子清冷,無一絲欣喜。

“洛揚?”薑氏遲疑地伸出手去,想撫一撫女兒的麵頰,到中途卻頹然收回。

章洛揚抿了抿唇,取出了那個小小的銀盒,“奶娘交給我的,要我好生保管。”又和聲問道:“您——可曾是燕京順昌伯的夫人?”

“是。”薑氏語聲哽了哽,“你是洛揚,對麼?”

“對。”片刻的無所適從之後,章洛揚後退一步,屈膝行禮,“我來這裏找您。”遲疑片刻,又補充一句,“要問您一些事。”

“……”薑氏鼻子一酸,險些落淚。但她克製住了,竭力抿出笑容,“坐下說話。”

“是。”章洛揚乖順地應聲,回身落座。

薑氏遲疑片刻,在女兒對麵落座,先端起茶杯,喝茶定了定神,視線一直不離女兒麵容。

似是過盡千帆後,又似彈指間,女兒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那一年哭著追在她身後的女兒,已是十五歲的大姑娘了。

離別那日,女兒跑著追在她身後,用甜美的童音喊著:“娘親不走,娘親……我也去。”跑得那麼急,似是知道她一走便是漫漫歲月不得相見。中途摔倒了,自己爬了起來,喘著氣,絞著一雙小手,淚眼模糊地看著她。

她再也忍不住了,奔了回去,看到女兒的手擦破了皮,緊緊地抱著她閑來做的一個布偶。

最難過,是疼到有苦不能說,失去了落淚的能力。

再難過,還是要狠心割舍生命中的瑰寶,狠心轉身。

女兒的哭聲,在心頭回響了這麼多年,沒有一日能夠忘記。

如何能忘記。

骨肉分離,是她對自己對女兒做過的最殘忍的事。

薑氏硬生生將眼淚逼了回去。她有什麼資格在女兒麵前落淚?說是因為虧欠、內疚、思念,女兒憑什麼相信?再怎樣,也不能一相見就讓女兒愈發反感自己。

見母親還算平靜,章洛揚心裏踏實了一點兒。說心裏話,她還真怕見麵後母親就落淚——她都不知道怎麼安慰,也做不到陪著一起哭。她喝了一口茶,輕聲道:“我這些年都想知道,您當年為何離開燕京。”

“是,要從頭說起,否則,我沒資格詢你現在過得怎樣。”薑氏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盞時,眉心微微跳動。那是一段太痛苦的經曆,以至於至今想起都不複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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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家在風溪,不是大富大貴之家,卻是最受人尊敬的書香門第。若要再加上一個引人注意的原因,便是薑家世代出美人,近二三百年來尤其如此,不乏嫁到付家或謝家這兩個大家族的。

到了薑氏這一代,薑家人丁寥落,她早早的失去親人,獨自謀生。

蔣寧與其說是薑氏的遠親表妹,不如說是自幼情同手足的姐妹,薑氏日子艱辛的光景,她鼎力相助,她的兄嫂也因此對薑氏屢施援手。

薑氏十多歲的時候,付家老爺付程鵬已然娶妻,且生下了長女付珃,謝家兩個兒子也已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