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老頭雖然也是滿心激動,卻還留著幾分理智,此刻一把拉住老伴,提醒她道:“她是鬼怪了
!倘是秋兒,為什麼還是十餘年前的模樣,沒有長大半分!”
劉嫗雙目發紅,哪裏還留神他說什麼?突然用力掙脫了,就要撲上前去!
寧小閑看到這裏,歎了一口氣,劉嫗身後突然伸出幾根藤蔓,“嗖”地一下將她前撲的身體緊緊纏住了,往後拽拉。劉嫗隻是凡人,年老力弱,被這藤蔓輕而易舉就捆在了椅子上,動彈不得。
這自然是噬妖藤肉球出手了,得了寧小閑事先交代,它已是用力最輕,饒是如此,劉嫗也被捆得麵露痛苦之色。
得了疼痛刺激,她滿心的迷障終於被破開,眼神慢慢恢複了清亮。
秋兒看到雙親俱不上前,雙眼中黑光一閃,口中嚶嚶哭了兩聲,就往前奔來。她這兩聲哭叫聲音尖銳,震蕩心魄,原本能令凡人胸口煩悶欲堵,體弱者甚至會被激至吐血。不過它才衝到半路上,二老身前就浮起一道淡淡的金光屏障,將它一下子震了出去。兩聲鬼哭也被過濾了,進入二老耳中時,已經不再帶有那般可怕的效果。
這自然是長天神力凝成的結界了。這一下反震之力,秋兒被震回了黑煙的形態,在屋中扭動了好一會兒,才重新變成人身,臉上卻露出了懼怕之色,顯然下意識記得昨日嚇走她的威壓,和這結界上傳來的感覺一模一樣。
她不敢再往前靠去,眼珠子一轉,就看向坐在一邊的長天和寧小閑。這兩人雖然看起來和普通凡人沒什麼區別,但在秋兒的感覺中,卻覺得這兩人如洪水猛獸,極不好惹。所以她眼珠子轉了轉。仍是對曾氏夫婦哭道:“阿爹阿娘,抱抱!你們不要秋兒了麼?”
她雙手揉眼,淚珠子一顆顆掉到地上。哭得傷心無比。以前她這般哭泣,二老都會心疼得要命,劉嫗嘴皮子哆嗦不已,若非被肉球捆住,早已又邁步上前,曾老頭被她喚得麵色又青又白。終是下定決心。咬牙道:“你命殞野外多年,早已不是我們孩兒了,休想誑我們出去!”長天早交代過。他們不可踏出這結界一步,否則他可不再保證兩人的性命安全。
他這話剛說完,秋兒就冷笑著放下了手。原本滑嫩幹淨的麵龐,突然變得皮開肉綻,嘴角歪斜,左眼不翼而飛,隻留下一個血窟窿。膿血緩緩流下,蛆蟲也在臉上的幾個破洞之間進進出出。
半夜裏見著這樣一張麵容,當真是說不出的淒厲可怖,哪裏還有原先的半點伶俐可愛?偏偏這鬼娃娃還張開口,嘶聲道:“我為什麼會死,我為什麼會死!阿爹你當年為什麼不早些兒來救我。外頭好冷啊。阿娘你怎麼一直不來陪我!”
劉嫗心中又驚又痛,尖叫一聲。幹脆暈了過去。曾老頭也是駭得麵無人色,盡管強自鎮定,卻抖著嘴唇呐呐不能成言。此事令他一生愧疚自責至極,秋兒這幾句話,字字句句如刀尖戳入心扉,真是令這老人痛不欲生。
寧小閑再看不下去,沉下臉道:“夠了,既是陰陽永隔,還說這些作甚!”這樣大的孩子化作了厲鬼之後,生前有多愛家人,死後就有多憎惡他們。她早想揮手滅了這隻小鬼,隻是憐惜兩個老人心願難全。
她手指輕彈,三支食指長短、色作淡金的楔子即作品字形飛出,迅捷無比,鬼娃娃還未反應過來,三隻楔子就穿過了它的雙手和胸膛,“奪”地一聲輕響,將它牢牢釘在牆上!
鬼娃娃原本隻是煙霧凝成,然而這三枚物事卻能將它定出形體,狠狠釘住。想來這一下也疼得要命,它驟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聲音如銳物劃過玻璃。寧小閑算是真正領教了什麼叫做“鬼哭狼嚎”,此刻微微皺眉,手裏又有金光閃爍,顯見得是握著第四枚楔子,準備丟出去
。
這金色楔子也不是凡物,而是用五百年道行以上的金雞尖爪煉成。金雞天生就有破除穢物的本事,神魔獄中原本就關有一隻,是西行時被塗盡順手擒下來的,後來這頭妖怪被釋放出來之前貢獻了不少東西出來,其中就包括了自己的幾枚尖爪、一點頂冠之血,和身上的金羽。
她最近幾天剛好在長天監督下研習基礎的煉器之法,順手就拿金雞爪子來作實驗。當老師的水平不怎麼樣,徒兒自然也學得粗陋,然而對付山野間的小鬼,這幾枚尖爪雖然煉得大失水準,但憑借金雞本身的破穢之力,應該也是綽綽有餘了。
然而此地異變陡起。鬼娃娃突然尖嘯一聲,三處傷口處亮起淡淡的黑光。這光芒並不耀眼,反倒顯得有幾分稀薄,可是乍然亮起來之後,三枚金楔就像遭遇強酸腐蝕,居然“嗤嗤”冒出青煙,光滑的表麵也被蝕得千創百孔,金光黯淡下去,顯然威力是被削弱了許多。
幸好黑光也就這樣閃動了一下,再不複見。金楔雖然受了影響,卻還能勉力將它釘在牆上。
見此異狀,不僅是寧小閑長長地“咦”了一聲,就連長天也鳳眼微眯,露出了深思之色。這道行淺薄的鬼娃,居然險些破了她的法器,這簡直不合常理!對她來說,這也是奇恥大辱啊。
她麵色一沉,收了看熱鬧的心思,第四枚金楔光芒大作,已是要脫手而出。以這鬼娃娃低微得不值一提的道行,隻要打中它的心口,也就令其魂飛魄散了。
此時,劉嫗正好徐徐醒轉,眼見鬼娃娃被釘在牆上,長天麵無表情地旁觀,而寧小閑手裏捏著一枚金光閃閃的物事準備丟出。她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卻本能地覺得,隻要寧小閑將它射出去了,鬼娃娃從此就要消散於天地之間。
見到鬼娃哭得傷心欲絕,她心口一熱,不加思索地撲了出去。
在男女主人麵前,肉球哪敢掉鏈子?長藤一緊。不等她撲到結界外,又將她拽了回來。手腳被縛,劉嫗登時已經痛哭出聲:“姑娘。你救它一救吧!”
救?怎麼救?寧小閑微微皺眉。
曾老頭還能保持著冷靜,此時對著她深深一揖到底:“她,她大概流落在荒野多年,才會變成這等模樣,認不得我倆了。姑娘可有辦法,將它變回原先的秋兒?隻要這個心願能得償。我倆便是死。也是甘願了!”話到最後,嗓音已經哽咽,兩行老淚終於忍不住沿頰而下。落到地上。
寧小閑還未開口,長天已經冷冷道:“事先便已告訴過你,死去的孩子化作厲鬼之後靈智全失,隻會憑著對生人的厭憎而行動。這鬼物不除,全村人都要死個精光。它死,還是你們亡?兩條路你選哪一條,我都無所謂。不過百十條性命。”他見慣了生離死別,這世上除了寧小閑之外,又曾有哪個凡人的命運能令他歎息感動?磨跡到現在,不過是縱容她、寵著她,陪她玩鬧而已。
這兩個凡人,卻還要得寸進尺。當真是要將他的耐性都磨沒了。遊戲若是這樣進行。可就不好玩了。果然人類便是這樣貪得無厭的生物,自古到今。從未改變。
他的修為何等深厚,身上的戾氣隻是微微騰起,就刺得曾老頭瑟縮不已。他慌忙抬頭去看,隻見這位高人麵色陰翳,顯然心中不快。他好不容易見著了亡兒,若就這樣再度陰陽分隔,他心中著實不甘,可又不知如何開口,正怔忡間,劉嫗已經對著寧小閑哭道:“姑娘,請救救我兒,救救我兒啊!”
“已化作厲鬼的,斷無可能再尋回生前的神智了
。所謂孤魂野鬼,就是隻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隻聽到自己想要聽到的。”寧小閑這回卻扭開了頭,淡了麵色,“你留著它,就是要了全村人的命。那天師已經作法將它引來這裏,它在野外遊蕩了十餘年,現在牢牢記得這裏的生人氣息,從此都會不斷地返回這裏。等我二人離開之後,你們要如何對付它?”
她的聲音中正平和,然而一字一句卻都像是鑿子,鑽得二老心中滴血。
事實,始終便是如此傷人。
劉嫗哀哀痛哭,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長天站了起來,伸手攏住她肩頭舉步欲出:“走吧,他倆既不打算除去這鬼物,我們也勿需多事。”他手上用了點力氣,寧小閑曉得他耐性用罄,隻得歎了口氣,跟著他往外走。
這二老既是自尋死路,她不是玄幻電影中專門降妖除魔的大俠,人家都不想活下去還非要將拯救進行到底不可,做到現在這一步,已是仁至義盡。
眼看他就要走到門邊。隻要出了這道柴門,以他的腳力,幾乎是轉瞬之間,就能將這個小小的農戶落在天邊之遠。
就在此時,身後終於響起了撲通一聲,寧小閑回頭,果然看到曾老頭雙膝落地,跪了下來。
他終於曉得現在實是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在長天不耐煩的眼神中咬著牙,顫聲道:“請大人、請大人幫我們除去這個,這個禍害吧!”他說出“禍害”兩字時,隻覺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視若掌珠撫養了多年的女兒,在野外橫遭慘死的女兒,現如今歸了家,卻被父母當作了禍害,不得不狠心除去!可是他們又能怎麼辦呢?全村人的性命,現在都捏在他手中。最重要的是,他今年才六十歲,活得越久越知生命可貴,他還遠不想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