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走出了殿外,不期然地,看見了挽真站在夜色裏。她微微一怔,挽真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俏麗的麵上沒有半分表情。
衛雲兮眼中漸漸沉暗了幾分,她淡淡問道:“挽真姑娘什麼時候到的?”
挽真道:“也沒有到多久,方才堪堪到的。”
衛雲兮點了點頭,披上風帽披風,穿上木屐轉身要回房。
挽真忍不住喚住她,聲音艱澀:“衛小姐當真不原諒公子嗎?公子他是為了衛小姐啊!當日若不是公子……”
衛雲兮腳步頓了頓,風帽低垂,殿簷下風燈明滅明滅,隻照出她清冷絕美的下頜,她打斷挽真的話:“我明白。我已不再怪他。”
挽真聽得她這一句,眼中一亮,緊走幾步,帶著幾許期許:“衛小姐當真不會怪公子?!”
衛雲兮點了點頭,攏緊了披風,慢慢繼續往前走。挽真一怔,她忽然看不明白衛雲兮。
她急忙上前,拉住她的胳膊:“衛小姐,你既然不怪公子,那就隨奴婢去找公子。聽華泉說,他現在很不好……”
衛雲兮一顫,心口仿佛纏上了冰涼的鐵絲,慢慢地勒緊跳動的心,無法呼吸。她深吸一口氣,冷冷掰開挽真的手指,淡淡道:“我不會去的。”
挽真愕然,喃喃問道:“為什麼……”
衛雲兮緩緩深吸一口氣,看著如墨漆黑的夜色,慢慢道:“我不會怪他,但是我亦不能原諒他。挽真,你不會明白的。”
她說著慢慢走入了黑暗中,挽真看著她冷然離去的身影,不由叫道:“可是公子都是為了你啊,衛小姐!……”
她終是頭也不回地消失了身影,挽真失魂落魄地看著她離去的方向,喃喃道:“公子都是為了衛小姐啊,為什麼不肯原諒公子……”
山莊的歲月安靜美好,蕭世行舒適而愜意地住下,似也對那膠著的戰事不再放在心上,白日裏與衛雲兮煮茶下棋,或者看著東方晴研製各種稀奇古怪的藥丸,又或者看見青璧要釀梅花酒,他亦是興起,在一旁搭一把手。
他笑意朗朗,磊落大方,山莊上下都十分喜歡,不過兩三日儼然與他成了莫逆之交。衛雲兮看在眼中,心中卻是輕輕一歎,蕭世行此人魅力施展起來當真沒有幾個人能擋得住的,可親可倚。可與他笑談天下,亦是可以與他呼朋鬥酒。上至達官貴人,夏至販夫走卒,他都能一一應付。
這樣的人,是注定要成為人上人的。
而那個人呢?衛雲兮看著煮沸的茶水吞吐著茶沫,眼前茶香嫋繞,霧氣彌漫,恍惚中竟似看到他身披濃灰重裘緩緩而來,麵色清冷,隻淡淡看著她。
他總是這樣,一身孤絕清冷,我行我素。他素來不屑天下的人目光,更不會為了自己所做的事得到誰的原諒。恐怕就算這時再回頭,他依然會毫不猶豫射出那一箭。
一滴清淚滑落臉龐,滴入茶鼎片刻便消失了蹤跡。
“茶已過了三遍,老了。可惜了這上好的雲頂霧鬆。”身後略帶惋惜的聲音響起。衛雲兮恍然抬頭,隻見蕭世行一身玄端,頭上簪了一支墨玉龍簪,含笑入得閣中來。
他看到衛雲兮麵上的淚痕,不由一頓,問道:“衛小姐怎麼了?”
衛雲兮低頭,拂去臉上的淚漬,微微一笑:“沒什麼,我的眼睛壞了,見風容易流淚。讓殿下見笑了。”
她若無其事地把茶鼎中的茶水倒了,又換上青璧收集來的新雪水,一指對麵軟席,含笑相邀:“蕭王殿下若是不忙,品一杯清茶再走?”
蕭世行見她恢複如初,也不點破。長袖一振坦然坐在席上,看著衛雲兮手法優雅地煮茶。暖閣精巧,窗戶打開,卻四麵糊了透明的鮫綃薄紗,晴好的天光透入,寒意卻被隔絕在窗外,更令亭中舒適非常。
蕭世行看著麵前的衛雲兮專心致誌地煮茶,一舉一動優雅翩然,茶香水霧嫋繞中,她的麵容隱藏在其中,多了幾分靈動的仙氣。
衛雲兮奉上一杯清茶放在蕭世行跟前,一抬頭,這才發現他深眸中掠過莫名探尋的光,不禁一笑問道:“蕭王殿下有話不妨直說。”
一連兩三日,他決絕口不提她當初在南楚如何,更不提她可以在這山莊可以住多久。他是個耐心很好的人,不探明所有不會輕易在心中妄下結論,特別是對她。
麵對蕭世行這樣的人,她忽的覺得心灰意冷,而想起殷淩瀾更是心涼如雪。已經那麼久了他卻音信皆無,除了挽真帶來的些許隻言片語,她一無所知。她這時才發現她一路從南楚逃出皆是昏聵而行。殷淩瀾接下來要怎麼做?把她安放在這山莊中到底是愧疚使然,想要她休養身心,還是遵循與蕭世行之前達成的什麼盟約?她統統不知。
在這山莊中,她雙眼不盲,但是卻已漸漸看不清所有。
“沒什麼。”蕭世行看著杯中的清茶,忽地一笑:“本王隻是想到了初次見到衛小姐是在南楚京城的茶樓中。當時一眼至今難忘。”
他輕抿一口杯中的茶,剛剛好火候,清淡悠長,茶香沁人心脾。當日兩美同行,他一眼就看到了她。那一眼驚豔,一如此時從未改變過。
他毫不掩飾對她的好感。衛雲兮早就習慣他的率直坦蕩,淡淡一笑,為自己斟了一杯茶輕輕抿著,半晌才慢慢道:“世事無常,當時心境與此時相比已是天翻地覆。殿下能記得這麼長久的事,已是雲兮的榮幸。”
蕭世行看著她十指如美玉,按在青瓷茶盞上,那尋常普通的茶盞似也多了幾分不尋常。他低低一笑,忽地問道:“當日本王曾問過衛小姐,可否願意隨本王來北漢,現在回想起來,世事當真無法預料,就算真的不願,還是來了。”
衛雲兮緩緩抬頭,對上他深邃的眼眸,心頭不由大大一跳。她知道這時候已是千金難尋的最好機會。心底一個聲音催促著她,斂眉低眼就此順著他的話頭說下去。
可是她張了張口,想要笑著說什麼,眼中的淚卻陡然滾落,低聲道:“南楚已不是我的家國,我已經無處可去。”
“可是你還有殷淩瀾。”蕭世行看著她的淚眼,緩緩遞過一方潔白的帕子。
衛雲兮怔怔看著他,淚水落得更急。
蕭世行看著她,深深歎了一口氣:“當日他所為,雖然於情不容,但是於理應做的事。你就原諒了他可好?”
“他一路為你籌劃至此,就算是他做下天大的錯事,你也應該好好想一想他的苦衷。”
衛雲兮聽了最後一句,忽地唇邊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蕭王殿下原來是來替他做說客的。”
她冷冷站起身來,看著蕭世行的,冷笑一聲:“可是殿下何必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呢?當初殿下多少次問我可否隨你去北漢,怎麼如今雲兮真的到了北漢,殿下又為什麼千般推脫了呢?”
蕭世行看著她美眸中戾氣深深,輕聲歎息:“可是本王跟更不願看你這麼委屈自己。”
衛雲兮冷然轉身:“委屈嗎?雲兮不覺得。比起慘死的父親和大哥,這點已不算是委屈。”
她轉身要走,忽地腳步一澀,回頭看著蕭世行,輕笑一聲:“他跟殿下說了什麼?”
蕭世行一怔,這才明白她問的“他”是指殷淩瀾。
他低下眼,矢口否認:“他沒有對本王說過什麼。”
衛雲兮忽地笑了起來,美眸中已帶了心寒和絕望:“他沒有跟殿下說,將我托付與殿下這樣的話嗎?不然為何送我到此處不聞不問?他已做了決定,難道我還有其餘的退路可以走?”
她說完遽然轉身離開暖閣,再也不回頭。蕭世行手一抖,打翻了麵前的茶盞。他看著茶水順著矮幾緩緩滴落在席上,薄唇邊溢出絲絲苦笑。她果然是聰慧之極,不用說早就猜透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