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談判照常。除了談出一些糧草賠償方麵的細節以外, 基本上算是一無所獲。史文恭一改跟她獨處時的低聲下氣, 又變回了兀術身邊的金牌智囊。當初京城朝廷裏集體製定的好幾樣迂回戰略,都被他眼尖地識破提醒,掐滅在了萌芽之中。甚至還有意無意的透露出來,西路軍眼下正和武鬆的援軍在平遙左近膠著,雙方各有不小傷亡。因此東京城眼下可以算是孤島一座, 兀術有大把的時間決定對這塊肥肉從何下口。
兀術十分高興:“這是何時的消息, 我都不知道。”
史文恭微笑, 眼睛卻看著潘小園, 不顧她的臉色微變, “半個時辰前, 快馬哨探來報知的。當時四太子尚在更衣, 那小兵不敢進去。”
這話說得不避人, 金軍上下都喜形於色。而潘小園心裏一晃。不敢想象他說的“大批傷亡”, 到底能具象成什麼樣子。
連秦檜都有點失去信心了,覷個機會悄悄跟她說:“夫人, 照這麼下去……咱們進展堪憂啊。”
她迅速調整了狀態,倒是不慌,“還按原計劃,明日見機行事。”
派了騎快馬, 向東京城報平安, 同時彙報談判進展。
這一晚上,秦檜照例在營中轉悠“社交”,跟兀術套近乎。史文恭倒沒來找她, 睡了個安穩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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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潘小園梳妝完畢,換一身寬鬆飄逸水玉色裙,飽飽吃了一頓早飯,讓親兵帶到中軍帳裏。一路上見到常勝軍集體晨練,號子喊得震天響。心中不禁暗暗生出比較之意,觀察了片刻,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這些兵馬的平均戰鬥水平,確實比東京城內的禁軍們高上那麼一點點。
士兵們見她走近,雖有軍法約束著,不敢多說多看,但引起她注意的心思很明顯。她腳下一會兒滾來一塊鉛彈,臉頰上一會兒甩來一陣拳頭揮來的風。要麼就是耳邊突然響起一聲“得令!”的大喝,明顯是掐著她走過來的時間開口的,嚇一大跳。一轉頭,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衝她樂。
整個常勝軍中,多少人一輩子沒見過如此明豔動人的窈窕淑女,性子又親和,有些人看到她時,眼裏的異樣之光,她也不是注意不到。
但軍法嚴明,她又是使臣身份,再借一百個膽子也沒人敢造次,於是也隻限於對她友好而已。兩日下來,近身保護她的那些親兵尤其覺得臉上光彩,倒有些開始討好她的意思。
身邊帶路的親兵口中嗬嗬做聲,連聲嗬斥:“不得無禮!”
到了帳裏,秦檜已經提前到了,和兀術兩人一立一坐,不知在聊什麼,兩人都是麵帶微笑,其樂融融。
談判桌照例鋪開。帳子裏照樣熏的是蘇合玫瑰香。今日豔陽高照,陽光透過軍帳的縫隙裏射進來,再打在地圖上,頗有些普照四方的佛性。
按照計劃,今日便該做個了斷。要麼雙方各不相讓,城頭兵戎相見;要麼有人做出妥協,避免流血。前者一定是宋方吃虧,而後者……
多半也是宋方吃虧。
史文恭姍姍來遲,說是營裏兩撥軍士鬧矛盾,誰也不服誰,眼看要頭破血流,他趕緊跑去解圍,因此遲了些個,望四太子恕罪。
兀術皺了眉,問一句:“鬧事的人都消停了?”
“看在小人薄麵上,暫時止了衝突。但這些人來自遼東兩個敵對部族,積怨已久,隻怕以後需要用心安撫……”
兀術點點頭,淡淡來一句:“哦,他們倒是都聽你的。”
史文恭立刻住口。平日裏他幫著四太子分憂解難日理萬機,哪次不是換來衷心讚許,可今日怎麼聽他有些陰陽怪氣的意思呢?
躬身說道:“小人畢竟在常勝軍中久一些……”
還不知該如何措辭才顯得體,旁邊秦檜湊趣笑道:“這話倒是沒錯。誰不知道整個常勝軍全賴史參謀調`教訓練,那是從幽州城就建立起來的情分,大夥自然買他的麵子。這叫做德高望重,我宋軍中就沒有這樣的將領。四太子可謂慧眼識人。有如此大將輔佐,羨煞旁人哪。”
史文恭麵色一黑,剛要接話,秦檜抬頭,小碎步殷勤踱過來:“喲嗬嗬,潘夫人來啦。”
又是一番寒暄。方才那點小小尷尬被擱置一邊。兀術緊盯她一刻,笑道:“潘娘子操勞了這兩日,眼見憔悴。說實話,我倒盼著咱們今日一事無成,好讓你早些回城休息。你放心,我已傳下令去,到時我大軍進城,也必定優待於你,不讓你受半點驚嚇。”
三天了,順口占便宜的毛病還不改。史文恭對她起碼還有些尊敬禮貌,這四太子直接把她當囊中之物。
咬著嘴唇,現出惱怒之色,臉蛋氣出一抹紅,好似身邊香爐裏的玫瑰香餅。
史文恭立刻看不下去,也覺得自己主公在某些方麵太沒出息,忍不住再徒勞地勸諫一句:“四太子,咱們要從從容容的大軍進城,怕是沒那麼容易。還是今日談……”
兀術卻一下子火了:“你怎知道沒那麼容易!我是元帥,你是元帥?”
史文恭再一怔,退一步,手放胸前,深深行禮:“自然四太子是元帥。小人不過是個出主意的。”
這話說得無懈可擊。但他本是心高氣傲的底子,縱然城府極深,此時也忍不住露出些微的不以為然之色。
兀術懶得用心體察手下人的心思,聽他服軟,“哼”一聲,就算過去了。但這一瞬間的不服卻讓秦檜明察秋毫。秦檜立刻臉上堆笑,勸道:“史參謀何必說氣話。你的能耐大夥都看在眼裏,過去的征戰事跡,下官也聽人說得耳朵起繭了,如何隻能稱得上‘出主意的’?未免也太過謙啦——四太子,史參謀在軍中,一向是這麼低調?君子泰而不驕,下官佩服之至,真該學習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