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二郎幾乎要朝她作揖了,攢出個苦笑,壓低聲音說:“孩兒他娘我求你還不成嗎,進屋去!”悄悄往對麵門口的潘小園一指,“人家看著你呢!”
這句話就像是水濺油鍋,姚二嫂一下子炸毛了:“怎麼著,怕在人家漂亮媳婦麵前丟臉了?是,人家不比我們人老珠黃,人家身邊爛桃花一朵朵的換,真可憐!”
每次小流氓來紫石街騷擾武大,姚二嫂總是會第一時間占據最有利的圍觀位置,要麼剔指甲,要麼磕瓜子兒,假裝忙自己的,其實耳朵豎著,眼睛張著,時不時的哼上兩聲,也不知是表示讚同,還是另有高見。總之,一個巴掌拍不響,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這小狐狸精也是個不安分的主兒,一定是為頭的愛偷漢子。不然,那些猥瑣閑漢怎麼不去騷擾別人,單不放過她呢?
可是自家那個每天隻知道算賬數錢的近視眼死鬼,不但對這些不感興趣,那天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竟然誇武家娘子溫柔漂亮,說那些騷擾她的流氓實在可惡!放著家裏給他生了倆兒子的賢妻看不見,這雙眼是瞎啊還是瞎啊?
正在這時候,大乖二乖打打鬧鬧的回到了門口,一聲“娘”還沒叫出口,就讓姚二嫂一人揪住一隻耳朵,屁股上各踹一腳。兩個孩子齊聲張嘴哭起來。姚二郎這下生氣了,讓小廝把孩子領進家門,語氣嚴厲了些,說:“夠了!不就是人家比你年輕好看!別給我丟人現眼了!不然扇你!”
姚二嫂畢竟還是有點忌憚,撇撇嘴,不敢再跟老公強嘴,矛頭轉而對準了對麵那個紅顏禍水,一麵轉身掀簾子,一麵嘮嘮叨叨地小聲宣泄自己多日來的不滿:“還嫌昨兒個招蜂引蝶招的不夠,花枝招展的又上街。我道這街上風水怎麼不太對,敢情天天有人過來唱大戲,你說她樂意吧,那小臉兒上倒是一副貞潔烈女的相;不樂意吧,倒也沒看她哭天抹淚,每天日子過得快活著呢……老話兒說得好,人的名兒,樹的影兒。籬牢犬不入,……”
終於有聽不下去的。隔壁簾子下那個永遠在紡線的孕婦劉娘子停了手上紡錘,輕描淡寫地來一句:“二嫂省省嗓子吧,正主兒已經走啦,聽不見啦。”
姚二嫂一怔,才發現街上已經是自己在唱獨角戲。遠處街邊一個嫋嫋婷婷的布衣身影,已經走得遠了。她啐了一口,回去訓孩子去了。
而潘小園走在路上,心裏麵竟然生不起氣,隻是百思不得其解。過去的潘金蓮也不像和姚家有過節的樣子,自己做錯了什麼,能被她恨成這個樣子?難道真的隻如姚二郎說的,自己比她年輕好看?
而其他鄰居呢?在自己被小流氓欺侮時冷眼看熱鬧,焉知心裏是不是也這樣想?
潘小園心裏有些隱隱約約的不安。走在路上,盡管氈笠擋了半張臉,還是能感到路人不時的注視。幾個半大不大的小男孩擠在一起,貪婪地盯著她瞧,等她慢慢走近,又嬉笑著一哄而散。一個老學究從她身邊慢慢踱過去,又放慢腳步,一會兒又落在了她後麵。再超過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與此同時,腳上踏進一個小坑,十分誇張地趔趄了一下子。
她似乎有點理解武大那個“別多出門”的要求了。她知道自己雖然算不上傾國傾城,但在這個時代,如自己一般姿色的少女少婦,多半早就被養在達官貴人的深閨裏,小老百姓平時哪能見得到?
過去的潘金蓮會不會時常外出?她會不會用麵紗整個擋住臉,畏畏縮縮地前進?還是驕傲地昂首挺胸,老娘不怕你們看?
出了紫石街,拐了兩個彎,隻聽得人聲漸沸,地上的土路鋪上了青石板,道路兩旁種了槐樹。眼下正值嚴冬,樹葉落盡,隻剩下張牙舞爪的枯枝。那樹下麵栓了幾頭寂寞的毛驢,幾個小廝在毛驢邊上等主人,一麵猜拳鬥石子兒玩。
街道兩旁酒旗招牌一個接著一個,販夫走卒挑著各樣針頭線腦叫賣不斷。忽然一座高大氣派的院門臨街而起,兩旁立著拴馬樁和大皮鼓,想必就是縣衙了。縣衙門口的廣場上人來人往,幾十個小商小販的攤位,有的已經擺了起來,有的還沒開張。一個說書的據個角落,四周圍著十幾個聽的。說書的對麵,幾個老百姓在伸長了脖子讀一張貼在牆上的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