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身契(1 / 3)

潘小園端坐堂中, 一心一意地數錢。

繁瑣的巨額軍費開支, 在腦海裏幻化成一隊隊精神抖擻的兵馬, 每一張麵容都無比清晰。

軍隊已然依次開拔,井井有條地進駐了各處險要之地。武鬆領梁山重兵,走得最早, 已出發三日有餘了。嶽飛也已領兵出征, 帶了所有善於野戰的嶽家軍,駐紮在了黃河沿岸的工事裏。

忽然想起武鬆臨走之前。有意克製著沒多纏綿,隻是輕輕吻她,囑咐一句:“天氣漸寒,記得加衣服。”

她心裏酸酸的, “嗯”一聲, 見他目不轉睛凝視自己, 沒多久便害羞,說道:“看我幹什麼?”

把她從頭細細看到腳,最後目光定在圓潤晶瑩的右耳珠子上, 不由分說,輕輕摘下小小的珍珠耳墜兒,手帕包好,自然而然揣進懷裏。怎麼也得有個念想的物件兒, 還不能太大累贅。

潘小園:“誒,這墜子可貴……”

他卻沒有歸還的意思,反而心滿意足的看著她笑一笑,也隻能由他去。

眼看他整好衣甲鞋襪, 最後檢查一遍腰刀,精光鋥亮的一吹,輕輕一拋,呼呼風響,那刀在空中劃了兩個圈兒,刀尖朝下,嗤的一聲響,嚴絲合縫的落進鞘裏。

知道他是有意顯擺逗自己開心,也隻好故作驚喜給他看。樂沒兩下,就笑不出,輕撫他大手上的繭,歎道:“英雄豪傑都去了戰場。隻有我,連把刀都不會使……一個敵人也消滅不掉……”

武鬆反握她手,濃眉舒展,目光堅毅,看著她。

“我們這些掄刀使槍的,既有一身本事,便是為了保護你們這些不會使刀的大多數。”

這話讓她癡癡想了好久。再抬頭,眼一花,武鬆已彙入出征的隊伍裏。

*

其餘諸將各有任務。最後一撥軍馬臨行前,她下令打開趙佶的私藏小窖,擺了一桌自大宋建國以來人均消費最貴的壯行宴,還邀請皇帝親自來講了幾句話。金樽清酒鬥十千,不少漢子酒一沾唇,就熱淚盈眶。

連方金芝也象征性的抿了一口。明教“承義軍”已擴充至三萬餘人,個個武藝精熟,即日便向西開拔,充實河北東路。金芝公主在軍中曆練近一年,已現出武將風度,沒什麼大小姐範兒了。

方大公主雍容自得,鐵盔戴上,指揮身後眾將,齊向潘小園告辭。

“阿姊保重身體。江南若是有來信,勿忘記給我留著!”

大多數人在家裏都已提前演練好分別的戲碼。來赴宴時,誌氣昂揚,早就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扈成與扈三娘兄妹同屬西軍。因著西夏與金夾攻宋境,西軍其餘兵力集中守衛宋夏邊境,扈成、王進帶的這支隊伍,便成了精銳西軍的唯一一支勤王師。奉命增防河東路,防止金兵自西路分流而下。

林衝和老搭檔王進痛飲一醉,轉頭一看,扈三娘端著半碗酒,眼中望著他身前的桌子。

忽然便想起了當年在斷金亭,和這個小姑娘對飲切磋的場景。朝她微微一笑,難得的主動說了句話:“你們西軍任務艱巨,此去路途最遠,一路保重。”

美人眼圈驟紅,剛要點頭答應,扈成驀地搶過來,把她拉走了,朝林衝丟了個警告的眼神。

一幫洗白了的山匪,休想招惹他妹子。

林衝搖頭笑笑,長歎口氣,不做計較。旁邊魯智深倒不忿了:“喂,你們老種相公手底下的軍官,何時變得這麼沒禮貌了?”

扈成早不理他。潘小園連忙湊過去笑道:“師父別管他們。我問你,綁腿麻鞋油靴都備了富餘的沒?別像上次似的光著腳回。”

魯智深笑道:“這個自……”

忽而意識到說話的是誰,趕緊往後退,自覺跟她隔出兩臂距離。潘小園的府第裏自從添住了貞姐兒、鄆哥、孫雪娥母女等人,更是一大院子的“孤兒寡母”,眼下這個正主兒據說肚子裏還帶個小的,要多嬌氣有多嬌氣,在大師眼裏,就是棵一吹就散的蒲公英花兒。居然還不避諱到處跑,簡直是碰瓷。

魯和尚一見她,總覺得空氣裏都是危險因素,生怕自己喘粗了氣兒,把那個不知多大點兒的小家夥震傷震殘了,武鬆還不得跟他沒完。

而潘小園卻愈發喜歡和魯大師同框,原因很簡單。饒是她幾個月來飲食得當,多動少躺,到了這個時日,小肚子也鼓鼓的顯出來,隻能天天穿寬鬆衣裳,煞是惱人。但往魯大師旁邊一站,讓他那彌勒大肚皮一襯,就成了小巫見大巫,頓覺自己無比苗條,連帶著精神抖擻,恨不得像大和尚一樣活蹦亂跳。

魯智深放輕聲音,捏著嗓子,笑道:“大相國寺的僧眾們都給灑家準備足了,你莫擔心!叫你府裏那幾個小的該吃吃該喝喝,等灑家們好信兒就成了!”

說完,挽著林衝,左搖右擺晃著大的肚皮,意氣風發地告辭。

阮小二一碗酒下肚,臉膛紅紅的,望著潘小園便道:“有件事拜托嫂子……”

趕緊說:“阮二哥請講。”

阮小二撓撓頭,有些難為情,低聲說:“跟你也不說客氣話。萬一俺這次……嗯,沒回來,麻煩你去跟俺女人說,俺在宅子後麵大水缸底下還藏了一百來貫私房,是賭錢贏的,讓她挖出來,好好孝敬俺老娘……”

潘小園心中一酸,剛要答應,阮小二又趕緊補充:“這是萬一——萬一!俺要是平安回來了,你可不許亂說!俺還指著這點錢喝酒上賭場呢!”

撲哧一笑,連忙應承:“好好,不亂說。”

阮小二喝著酒走了。阮小五耷拉著臉過來。

“嫂子,有件事拜托你。”

“五哥請講。”

阮小五淡淡道:“俺在宅子後頭大槐樹底下埋了點錢,都是這幾年賭出來的,不多,兩三百貫。萬一俺們兄弟有個好歹,煩你告訴俺二嫂,拿這些錢去跟老娘過日子,休教發黴了。”

潘小園偷偷瞥一眼旁邊阮小二,鄭重其事點頭答應。

“明白。但你們總得好好兒回來,知道不?”

阮小五笑道:“那當然。俺就是跟你說說,以防萬一。”

說完,端起一碗酒,去跟後麵的水軍兄弟們壯行了。

沒過多久,潘小園聽到背後有人叫她,一回頭,“喲,七哥。”

頭戴蔫黃花兒的阮小七賊兮兮朝她一笑:“妹子,有件事拜托你……”

她壓低聲音,笑道:“是私房錢的事兒麼?”

小七驚詫:“你怎麼知道!”

端起一碗酒做掩護,輕聲說道:“俺們兄弟三個福大命大,但凡事有個萬一。你聽好了,萬一俺們有個三長兩短,就讓俺二嫂去宅子後麵的大水缸底下挖一挖,再去大槐樹底下挖一挖。那裏麵是俺二哥五哥藏的私房,一共五百貫,夠她和老娘過日子了。”

潘小園:“……”

有人樂觀也有人悲觀。周通是跟著魯智深的大部隊往懷州增援的。孫雪娥抱著閨女周大姐兒,眼睛哭成兩顆大桃子。

“當家的……幾時回來,你倒是有個準話呀!人家都說什麼,成敗、成敗在此一舉……你、你就不能請個假……”

周通臉紅脖子粗,看著自己的不爭氣媳婦,也覺得沒麵子,不敢打不敢罵,隻能吼一句:“你女人家懂什麼!好好給俺帶閨女就成了!俺今兒是去幹大事的,俺小霸王如今是江湖上一號人物,請個屁的假!這次就算死在外頭,也是全了俺們兄弟義氣!”

扭頭看向潘小園,牛氣衝天的再說一句大話:“嫂子,要是俺有個三長兩短,你幫俺照顧著點兒老婆孩子,別讓她們餓著!”

潘小園儼然成了軍屬之首,這時候自然要給大家定心。剛要笑著安慰一句,孫雪娥哇的一聲哭開了:“什麼?三長兩短……當家的你把話說清楚……難不成是把你派到敢死隊去的……”

周通要逞大丈夫,偏生媳婦在旁邊越來越傷感,突然也心思一細,想起自家媳婦是個扶不上牆的,缺了男人大約沒法活,進而胡思亂想出無數淒慘景象,紅著眼圈囑咐道:“要是俺回不來,你要改嫁就改嫁,給俺守一年就成了!”

孫雪娥淚流滿麵,拉著男人袖口不放,抽抽噎噎說:“當家的……你說的什麼話……我是那種無情無義的人嗎……你、你放心……我、我肯定守滿三年再改嫁……”

……

常勝軍和梁山軍從來尿不到一個壺裏。等梁山兄弟們陸陸續續告辭了,蕭和尚奴、高小醜、伯顏帖木兒,十幾個軍官才陸續出現,大大方方的前來跟潘小園打招呼。

“夫人放心。這次定然不辱使命。領兵的那幾個金將,都是擄掠我家園、殘殺我親人的。這次就當是給父老鄉親報仇了!”

常勝軍是職業雇傭兵,不用懷疑他們的軍事素養。她也就不瞎指示。況且帶兵的除了這些老戰友,還安插了不少的朝廷軍官,外加一位康王趙構,大家“精誠合作”,各顯身手,穩妥之極。

知道他們最關心什麼,微微一笑,給他們定心:“你們盡管上陣殺敵。等凱旋歸來,朝廷封賞之餘,我會另外論功行賞。還有……”

故意頓一頓,見眾人先是麵露喜色,再有些忐忑,才意味深長地一咳嗽,說:“你們的‘軍屬’,人數增加得挺快嘛。”

一群遼東大漢麵麵相覷,都有點臉紅:“這個……”

不光“軍屬”急劇增多,有些比較著急的,下一代都已經孕育上了。常勝軍自組建以來,浮萍般的奔波賣命,這幾個月來,頭一次嚐到鬆蘿紮根、成家立業的滋味。

潘小園眼中帶笑,明確發話:“她們的生活起居,我來全權負責,保證沒人餓瘦一兩肉。你們放心出征便是。”

眾人熱淚盈眶:“夫人等我們好消息!”

……

送走了大部分人,廳堂裏立刻顯得門庭冷落。努力維持的笑容已經快僵了,此時忽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惆悵之感。

臨別前的猛將們個個豪氣幹雲。但幾乎可以肯定,他們中並非所有人都能回來。

到底是誰能賭贏這個運氣——沒人說得準。

這會子想起武鬆,又出神了好一陣子。眼看宴席漸散,站起身便要往回走。兩個小丫環連忙一左一右的扶住:“夫人當心。”

她原本完全可以健步如飛,但不好拂了人家好意,慢慢走兩步,轉頭命令:“收拾殘席。若是有喝醉的軍爺,派人手扶回營裏。”

眼見下人答應著去了。還沒走出屋簷下,忽然腳步聲響,有人踏著落葉快步而來,“嫂子……嗯,表姐。”

小乙哥獨有人際優勢,自從革命聯軍進駐東京城,就少不得他在朝堂內疏通關係。因此這一次他也沒有出征,而是留在京城裏待命。眼下因著盧俊義的緣故,身上掛著孝,翩翩一身白。

她回過頭,微微一笑:“你用不著跟我道別,咱倆都在京城,低頭不見抬頭見,明兒照常開會。”

燕青低頭一笑,旁邊幾個端茶遞酒的丫環齊齊轉頭。其中一個把酒灑了。

“小乙不是來談公事的。其實……”

她心裏一動,隱約知道他要說什麼。

燕青寂然苦笑:“盧員外已經為國捐軀,我已幫他料完後事,也……再沒什麼可牽掛的。一年之約已過三日,小乙鬥膽請求,還望表姐能恩準我退隱江湖,去……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