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眨巴了又眨巴,額頭上皺紋都擠出來了。潘小園推測他在向自己賣萌。
“娘子……你看,咱們有錢了,那欠債……方才銀鋪裏姚二嫂看到我串錢,還……還問我這錢要幹什麼用,還問欠他們的錢什麼時候還……”
潘小園點點頭。武大確實有些“欠債還錢”的覺悟。可是這一次,她有別的主意。
“大哥你聽我說。當初你向五六家借過錢,每家都出了四五貫。這三貫錢還誰都不夠。況且咱們得對債主們一視同仁,倘若隻還給一家人,別家怎麼看你?大方的或許不介意,但萬一有那心胸狹窄的,以後你連人家怎麼恨上你的都不知道!”
武大嚇了一跳,張了嘴,問“那、那怎麼辦?”
潘小園思索片刻,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幹的問題:“家裏的麵粉,還剩多少?是不是要去添了?”
宋代的麵粉不像後世那樣普及。百姓平日的口糧多是粟飯麥飯,隻需粗粗加工,趕上年景不好之時,收下來麥子根本不去麩皮,質量不好的還常夾雜著石頭沙粒,所以平民百姓的牙口普遍磨損,或多或少的都有牙科疾病。而要將麥粒加工成麵粉,就要脫殼、研磨、過篩,成型,費時費力,因此一般都是專業化生產。
麵粉之精粗,製法上有碾與磨的區別,又有幹濕之分。最高檔的叫做鵝絨麵,聽名字便知道有多麼潔白細膩,潘小園還沒在陽穀縣裏見賣過,皇宮裏那個書法家皇帝,大約是頓頓吃這個的;次一等的是雪花麵,是磨坊裏製出,又至少過兩遍篩的,比鵝絨麵稍粗一些,當然沒有雪花那麼白,但至少雜質不多,吃起來不傷牙齒;再次等的,叫做茶合麵,是所謂的“全麥”,碾坊裏便可出品。成品泛著微微的茶色,隻能用來做一些粗糙點心,然而在老百姓眼中,依然是上檔次的“白麵”。至於百姓家裏自己磨的麵粉,質量參差不齊,便談不上等級之分了。
武大做炊餅的原料,向來是買的第三等茶合麵,從城外曹家磨坊裏進貨。今年收成好,糧食價賤,賣一百五十文一鬥——大約是六公斤的重量。
武大聽潘小園問家裏的麵粉,理所當然的認為問的是茶合麵,連忙道:“還剩一兩鬥,我不敢一次買太多,最近下雨下雪的,怕受潮……那個,我明日就去再添些……”
潘小園點點頭,道:“那麼辛苦大哥了。”話鋒一轉,又道:“茶合麵買一半就行。另外一半,咱來點新鮮的,換成雪花麵。你算算,大約要多少錢?這三貫錢,夠不夠?”
武大吃了一驚,喃喃道:“雪花麵?做、做什麼?”
潘小園一副再明白不過的口氣:“做炊餅啊。”
“可、可是……”從來沒見過雪花麵的炊餅,誰家敢這麼敗著過日子?
潘小園笑了:“從明天起,咱們做兩種炊餅,都添豬油。茶合麵炊餅作一擔,賣兩文一個;雪花麵炊餅作一擔,賣五文一個。你想想,這一天下來,你得多掙多少錢?”
武大張著嘴,掰著手指頭算了算。雪花麵畢竟不便宜,要三百文一鬥,一石就是將近四貫錢,隻有大戶人家才買來天天吃。但做成的炊餅,若是賣五文錢一個,那……那……
算不過來了。直覺告訴他,似乎不會虧本。
潘小園卻早就算過了。越是高檔的貨物,利潤空間越大。要想快速掙錢,非得多搞些花樣不可。單靠賣兩文錢一個的炊餅,武大的炊餅生意永遠無法有所突破。必須推出單價更高的新產品。不期望一步登天,那就從高檔的原料開始。
整個陽穀縣裏,居然找不出一個雪花麵做的炊餅,真是商機無限。
然後手指頭一拂,胳膊上的籃子蓋兒微微掀開一條縫,露出裏麵三四個圓滾滾的雪梨。他立刻又把籃子蓋兒扣了回去,擋住了那白得耀眼的柔光,仿佛裏麵裝著王母娘娘的蟠桃。
明明是個乳臭未幹的小猴子,這一刻,卻有著武林高手的風範。
一個衣著華貴的員外匆匆走過。鄆哥雙眼一亮,收了氣場,拔腿就跟過去,哈巴狗兒一般黏在人家身邊,弓起腰,仰起臉,笑嘻嘻地賣弄他的破鑼嗓子:“張員外今日氣色不是一般的好!上好的雪梨,補氣潤肺,止咳化痰,甜不過東街那個賣飴糖的小姐姐,鄆哥兒跟你姓張!員外,來一個瞧瞧?”一麵說,一麵神秘兮兮地掀開一點點籃子蓋兒,雙手護著,生怕那雪梨著涼漏風,“剛賣出去倆,收了人家李員外十文錢,倒也不貴,可眼下我要回家看老爹,這一籃子二十文全賣你,怎麼樣……”
那張員外不為所動,任鄆哥黏了幾十步,目不斜視地走遠了。鄆哥也不氣餒,正好走到一家茶鋪前麵,放慢了腳步,伸長脖子往裏麵一張,立刻又發現了新目標,破鑼嗓子立刻又開工:“孫大官人,點茶怎的不配些果子!……什麼,不要雪梨?你要什麼,我去給你尋……”一麵碎碎念叨,一麵腳不點地,一陣風般出去了,也不知往哪兒轉了一圈,即刻便尋來了三四種果子,笑嘻嘻地給那孫大官人擺桌上,順帶把自己的梨也賣了兩個給鄰桌。拋著錢袋,哼著小曲兒,笑眯眯地回來了。一路上東張西望,還在尋第三個買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