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借風使篷圖得幸福 隨案了事買到便宜(2 / 3)

卻說那張先生,是衙門裏的刑書頭腦,最有聲勢。昨日黃通理恰遇著了他,他也曉得黃通理是地方上一個正經住家的,家道還過得去,故而一見黃通理要遞訴呈,就替他打算一番,劄到點好處,果然把這事連夜的內外安排,定於明日提審。這是書吏的一般長技,毫不為難。

到第二天,黃通理曉得衙門裏上半天是三班六房,都冷冷清清無人到的,就從家中,徑至所約的茶坊內等候。茶坊內的人也都交頭接耳議論此事。就中一人,是前次黃通理請他吃飯,要薦水木作頭的。那個黃樹便問道:“前次你講修房子的,我們看你就說的一派醉談,怎麼不多幾日,你嫂子又瘋瘋癲癲的,放掉了腳,跑到街上,惹出禍來?可見當時那黃祿在席上說,房子不可亂動,要看看風水的,不錯。難道你那房子,已經拆動了嗎?”黃通理聽了,尚未回答,隻見那張先生手裏拿著根湘妃梅綠竹杆子,象牙嘴的長旱煙袋,眼睛上架著一副水昌老花眼鏡,昂昂的過來,在黃通理桌上一坐。跑堂的加上一盆水,添上一個茶杯。將煙袋在地上一敲,裝上一袋煙。問黃通理道:“吃過早飯了?昨日見過令正,事可放心。”黃通理也回問一句,道謝一聲。張先生吃了兩開茶,停了一會,才又說:“這事聞得本官看得極其鄭重,這兩天公事忙,要暫且押些時,再細細審訊。我既受你之托,曉得你令正怎禁得許久的苦悶,連夜同門上大爺商議,已弄妥了,趁著今日晚堂,可以一問。你老是很明白的,這些事可大可小,縱說是沒有什麼真憑實據,既是一個婦道家,叫人會興起偌大的謠言,事也不在小處。倘是認真辦起來,你老是跑不掉,拖下去家破人亡,禍在旦夕。我們公門中好修行,能夠在宅門以內疏通得清的,無不以大化小,以小化無。況且你老是正經體麵人,有個不竭力幫忙的嗎?但你我都是本鄉本土的人,一遭做事,總留得兩遭交情,有個什麼計較的。至於宅門裏的大爺師爺們直到本官身上,開口隻講官話,板麵無情。去年本官為著他同寅的一樁事,還塞了好幾百呢,你老去想罷。”黃通理聽他話裏有因,說:“這個自然,我此事很費了你的心,應該怎樣,還待請教。此處不是講話所在,我們出去吃頓午飯。你若是用筒把煙,我們先去開一個盤也好。”張先生說:“你看我這樣子像吃煙,其實是一些不近的,竟領你老的情,去吃頓飯罷。”

隨即二人同上了飯館,拿兩壺酒。張先生是能喝幾盅,喝酒的當口,慢慢的講好:黃通理再出二百五十吊錢,包掃一切,先交一百吊。便正色言道:“如果今晚一堂便結,一麵銷案,一麵再打一百五十吊的票子送來。我有家有室,總不能抽跳板的。萬一其中有別人起後腳來,我卻不管,就憑你說話了,橫豎事已經官,真偽曲直,官也到底不能枉法陷人。我不過承你的情,略圖省事,打點到了。等上了堂,將我妻子這事剖白清楚,以釋群疑。若是不稍稍托你打點些,既覺辜負了你的情意,又怕那堂上不容分辨,糊裏糊塗弄下去,不但蒙冤,且耽誤了我多少正事,這就叫你吃虧之中拿錢買便宜,並不是別的。若一定要怎樣不足,可又不能勉強了。”

張先生此時酒已半酣,說:“很是很是,依你的辦法,就先收一百吊,下餘的,明早再交。看上去今晚一堂可以了結,有我總不至給你上當。裏麵弄妥了,不怕外麵有什麼枝節。你老放一百二十個心,隻恐怕你令正上堂,嚇的說不出話,或是說叉了,那時本官收不得場,倒覺費事。我得在值堂上,同招房錄供的再關照聲,臨時幫著些,你道好不好?”黃通理道:“這又費你的心,我那客堂,還不怕說不出話來。”張先生道:“如此更好,這事總過得去了,忙了這兩天,你那令正到底是怎樣的一件事,我還不曾明白,就會經官動府?”黃通理笑道:“你問我,我也問你。你聽外麵謠言所起,是甚來由?”隻見張先生放下筷子,篩了酒,喝過一盅,提起旱煙袋,說道:“這些無頭無腦的事,我們一年到頭,不知有多少,那裏去考教實在的來由?不多是糊糊塗塗的辦過去。開頭辦不了,有的拖了幾年,官也不問,我們也忘了;官若問起,或是上司查下來,也總有一個現成例套。不瞞你說,就是辦完了,連我們也不知其中的所以然。要一天一天,一樁一樁的考教,不說無此心思,也那來這些功夫?卻是婦人家除了奸盜蟻販等案,像你令正這種奇事,倒難得遇著。”黃通理歎了一口氣,見這張先生酒落歡腸,話頗坦直,雖然是個蠹吏,性情是亮,容易打夥的,便動了借篷使風的主意,將自己與黃繡球怎樣發心,要怎樣做事,並略略將黃繡球忽然開通的話一直說到那日出門看會以後情形。張先生聽來,覺得津津有味,說:“如此並沒有什麼犯法的事,況且女人放腳,好像奉過旨,本官也奉文出過告示,就怎麼少見多怪,起了風波?可真意想不到。告訴你罷,這都是尋常無人在意,就如我,不是遇著你現在談起,也隻知女人放腳為奇,忘了是奉過旨,出過告示的,真也好笑。你這事可惜起先不曾碰著我,不然,實是一件美事,那裏會弄到這樣糟糕!”黃通理聽得心中暗暗歡喜,想道:“不料因此倒得了一個可談之人。古人雲:‘禍者福之倚。’將來借著這人,做開來,就有多少幸福。庸俗之見,最是勢利難破,這人在衙門口看來很有手麵,我們不妨借他手麵,運動機關,或者他為我所化,順了我們一邊,那時辦事的勢力圈,就不怕不發達了。卻是今日且不必同他深談。”想罷,便與張先生加些殷勤,說:“連日幸會,等今晚此事停當之後,我再慢慢請教。彼此既已結識,請教的日子就很長。能得同爾學些公事,不至像此番受人之欺,那更好了。”張先生道:“這是容易,爾日間盡管請過來,我下午總在衙門裏,舍下詮在衙門東邊不遠,一問無人不知的。”黃通理連連答應,喊上了飯,又謙遜了一回。飯罷,一看對時表,已兩點多鍾,兩人起身作別。張先生拱一拱手,說聲:“叨擾,晚間到我刑房裏坐了候著便是。”黃通理也還禮說道:“遵命遵命,大約晚飯後來不遲,諸事費心。”張先生道:“晚堂總在九點鍾,你寧可早來點好。”黃通理答應著,各自散去。順便又到了官媒家,看了黃繡球,如長彼短,說了些。黃繡球也著實高興。出來,便回至家中。他兩個孩子記掛著母親,哭鬧不休。黃通理說:“今晚明早,你母親便回來了,好好的等著。”就與那照管的談了幾句,囑咐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