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休提,卻說黃繡球那邊。這日等黃通理,也不見來。直到晚上,媒婆子就發起話來,說:“張先生原講今日叫你當家的領你回去,為何此時還不見到?又無別的信兒,我這裏打聽過,你的事情不小,張先生做不得主。這間房子又不像是你住的了,你住過一夜,又是一日,我已是十分容情,少不得仍請你到那小屋子裏,再去住住。挪到小屋子去,就有小屋子的規矩,少不得仍替你上起手銬來。我們吃官飯,奉官法,你怪不得,我也顧你不得許多。”黃繡球不慌不忙的說道:“既然如此,理應從命。但隻請教一句:你打聽我的事情,到底是個什麼風聲?莫非我那黃通理也押起來了?張先生也丟手不管了麼?”媒婆子道:“我成日不出我的門,各管各事,就有些風聲,好說給你聽的嗎?吃飽了飯,都來替你們放風聲、傳消息,我當官媒婆的,還要犯個若大罪名,坐起女牢來呢。你隻管聽我吩咐,快走到小屋子裏去,好好的給你銬了,總銬不死的。誰又叫你女扮男裝,做出妖異之事。那張先生糊糊塗塗替你擔代,今日若不是黃禍講起,我還隻道是件不關緊要的案情。如今隻怕張先生也吃消不起。你那黃銅泥不黃銅泥的,還想置身事外嗎?
這是媒婆子無意中一連說下來的,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黃繡球當時聽得“黃禍”兩字,想:黃禍是我家一個遠族,生平恃著衣頂,結交官役,慣行挾製於人。數年前很與通理意見不合,卻已出外許久,並不在家,必然他恰才回來,遇著我那日之事,他便捕風吠日,搬出這場是非。不知通理可曾知道?萬一通理不知,由這匪人播弄,不難鬧到我家破人亡。我一家雖不足惜,豈不叫我這村子上,越發成了個黑暗世界?我便死也不能瞑目。想了許久,忽然心生一計,對那婆子笑道:“你既奉法行法,我也犯法知法,何敢多言?但方才你說的那位黃禍,正是我家族人,我向來最敬重他。前日我當家的還對我講,曉得他同你處相識。可惜他出門未回,若是回來,早就托他到你處多多孝敬。求你看在他的麵上,不必勞動張先生,反分了好些。如今想必他作客初回,理應我當家的先去拜候。官法瞞上不瞞下,可否請你密遞一信與我當家的,或是請那黃禍到此處與我一談?橫豎我在你家,總逃不了,飛不去,料可放心無事。”媒婆聽罷,說:“今晚不及,你總先挪進小屋子,歇過一宵,明日再讓我看事行事罷。”
原來這黃禍居鄉,惟利是圖,無惡不作,雖是世傳仕宦,本身也讀過幾年死節,年輕時便不習上流,胥吏公差,無不結納,凡事一到他手,無不闖禍遭殃,所以他的老子代他改題一個“禍”字為名。他卻後來生得個好兒子,叫做黃福,與黃繡球很共些事,這是後話慢表。
當下黃繡球聞得黃禍二字,猜度他既已回來,我的事被他所知,不論是否由他啟釁發難,必須先牢籠了他才好。況且十有八九,為其所害。我夫婦隻當他出門在外,不曾想著,如今隻恐通理亦竟未知。我不妨勾他見了麵,窺察他的神氣語意,如果事由他起,則緊鈴解鈴,原須一人;即不由他起,得了他,許些甜味兒,先不先就可曉得眼前的消息,這才是惡人有惡人的用處呢。故與媒婆說了那一番話。
那媒婆自是老奸巨猾,何肯輕信?到第二日,卻私下叫人去請了黃禍過來,把黃繡球的事又問了一遍,方把黃繡球的話告訴了他。黃禍原隻從黃繡球出門看會的那一天,恰才回家,也在人叢中,聽得黃繡球放腳的一段新聞,便計上心來,趁著黃通理不知他已回,見風起浪,要從中發一注小財,仗著與衙門裏的門上認識,進去說了一樁別的事,請門上打了一張門條,叫差役將黃繡球押發官媒,並未說什麼女扮男裝,亦未回稟本官。適值外間紛紛的謠言四起,拿人的差役隻當為了謠言之事。及至黃通理要遞訴呈,遇著張先生,張先生也隻當為了謠言之事。其實那謠言不但官不曉得,連門上與宅門以內的人,一概不在意。卻是黃禍又想出大題目來,攛掇門上,進了個間道出兵的計策。先使門上授意書辦,將此案隨堂發落,以顯其欺官舞文的手段,給黃通理瞧著;然後將大題目加上去,做起大文章,合可鏟完黃通理的家,至少也得數千金,各人分享用。此意就連張先生也不曾知道的,昨日暗地裏通知官媒,囑官媒收管好了,卻亦未曾說及這些機關。今聽得官媒反把黃繡球的話來說,一想:要先見黃繡球的麵,即有多少礙著情分之處,再禁不住他當麵哀哀哭哭,軟了心腸,這事不就砸了嗎?不如裝做不知,不願與聞為是。又轉念一想:這事是我從中放的藥線而製造機宜,門上卻付托了張書辦之手,萬一張書辦弄點手法,私下先吃一飽,我與門上兩不得知,雖然事成之後,不免也要分他一宗大數,然而反挑他進個雙分。如今他既有事,要耽擱兩三天,趁此當日,黃繡球又要找到我,落得見了麵,假惺惺的撈他一把,要個二三千,索性撇開了張書辦,就此與門上一說,提些小分頭,四麵八方,點綴點綴,我與門上就分得一千八百。門上的說話權柄,可發可收,不怕張書辦有什麼糾葛。又但憑我的主意,門上沒有不依。若是黃繡球不肯照我的意思答應,劃算不上,仍可借著不敢多事,推托開去,有何不妙?左思右想,才對那媒婆道:“這事我原想替他出點力,不過他家黃通理還不曉得我出門已回,多年不見的人,不好自去兜攬閑事。既這麼著,我隻算順便來望望黃繡球,做個不知其事的樣子,與他談談,有何不可?”那時媒婆便將黃禍引到小屋子外麵,掇過一張交椅,讓他坐下。